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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三人便这样走着,一路无言。途经几处宫殿,皆是富丽堂皇,十分打眼。这些宫殿多是太妃寝殿,宫人们看见锦彦便向他行礼,锦彦只淡然摆手,并不多做停留。就这样走了一路,又到了一座宫殿外,此殿外设独立花园,装饰十分清雅。锦彦闲闲入园,有几个宫人见着,正想向内通报,却被锦彦抬手阻止。
      此殿名青鸾,以殿阶为轴,分东西两殿,皆是一样的排布。再往园内走一些,可以远远见着一座假山,假山后有一小亭,亭外垂挂着几条紫藤树枝,若是坐在亭中吟诗对弈,定是别有一番风味。锦彦正欲向亭子靠近,只听两道熟悉的声音从亭内传来,一个声音清亮,另一个声音稍低一些。这两道声音若是有规律的交叠吟唱,定然十分悦耳,然而现下这两道声音却是胡乱的搅在一起,听得锦彦眉头微蹙——正是锦涵和锦雪娣正在亭中吵架。
      两人吵得十分激烈,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待二人停下稍作休息准备继续吵下去的同时,一道更为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语气似嘲非嘲:“二位殿下可是在晨读?”
      两人一惊,同时转头,只见锦彦正抱臂立于亭外,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们。因着今日无早朝,锦彦未戴金冠,还是习惯性的用与衣物同色的明黄色缎带束成马尾,看上去与加冠时不大一样,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倒是多了几分亲和力。
      两人听到这话,反应不一,锦雪娣有些不自在的吐了吐舌,锦涵则是略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锦彦走进亭中坐下,见两本书放在亭内的圆桌上,一本《礼记》,一本《诗经》,这么一看,二人倒真是在晨读。至于两人为什么会吵起来……锦彦看着两人面上未消的怒色,明白这两人是嫌对方读书的声音大了,影响到了自己。
      明知坐在一起读会影响到对方,可偏偏还是要坐在一起……这两个小家伙感情还真好。
      锦彦信手拿起那本《礼记》,明显是锦涵的书,随口问道:“可学到中庸了?”
      锦涵点头道:“已学过了。”
      锦彦问道:“‘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这句,何解?”
      锦涵答道:“臣弟以为‘孜孜不倦以至于学问通达’,此为上解。林先生指点臣弟说此句也可解作‘长久而覆万物’。”
      锦彦道:“左丞相对《礼记》确实有研究,你学《礼记》也可参看右丞相的注译本,对你也有帮助。”
      锦涵恭敬道:“臣弟受教。”
      锦彦淡声道:“若是明‘道’,你可更进一步。继续加油。”
      锦涵听到锦彦夸他,眼中闪过喜色,应道:“臣弟定加倍努力!”
      锦彦点头算是认同,于是放下那本《礼记》,转身似乎是要拿另一本《诗经》,手绘未碰到书页,锦雪娣便凑上前来,亲昵道:“皇兄今日怎么有空来青鸾殿看我们?今日不用批折子吗?”
      锦彦闻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抄起那本《诗经》在锦雪娣脑袋上轻拍了一下,了然道:“怕我检查课业,无需如此。”
      锦雪娣嘻嘻一笑却不否认,又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有好好学的,皇兄不要检查了嘛。”
      锦彦不吃她这一套,也不翻开那本《诗经》,从善如流念出一段内容,说道“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溥斯害矣,职兄斯弘,不烖我躬”时停下,问道:“雅篇最后一句是什么?”锦雪娣一下子苦下脸答不上来,锦涵却忽然幽幽接道:“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
      锦雪娣面色略带惊讶地觑他一眼,疑惑道:“是这几句吗?”
      锦彦肯定道:“小涵接的不错。”
      锦雪娣不服道:“我俩学的不是一样的内容吧?”
      锦涵不说话,锦彦却道:“小涵比你用心。”
      锦雪娣闻言鼓起腮帮子,不满的看向锦涵。锦涵早已习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照例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反正就是不看面前的锦雪娣。
      当然锦雪娣这小丫头一般不会郁闷太久,锦彦问完课业后,兄妹三人便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聊起来。其实说是闲聊,仅仅是锦雪娣一人滔滔不绝地讲述宫中趣事,锦彦和锦涵只在一旁听着,偶尔应一声或是点评两句。兄弟二人皆不是多言之人,锦彦从小以帝王的要求被教导长大,并不擅长与同龄人交谈;锦涵虽与锦雪娣无话不说,但在锦彦面前,从来是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而锦雪娣,上有两个疼爱她的兄长,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说得眉飞色舞,好不快活。三人聊着聊着,锦彦忽然道:“雪娣很快便要行及笄礼,可有中意的人家?”
      锦雪娣闻言,脸忽然红了,锦涵见状轻笑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真可惜今日休假,林先生不来指导我们的功课。林先生不来,林公子自然也不会来。”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锦雪娣立刻羞恼的瞪了回去。
      又是林公子。锦彦了然,道:“小涵不如详谈?”
      锦涵笑容绽得更开,正与同兄长细说,熟料锦雪娣一下子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一边还大声叫喊着:“别别别!不能说!”
      两人正打闹着,忽然有一个老太监一路小跑而来,到了亭边便立刻跪了下去,边喘边道:“我的陛下啊……老奴可找着您了……”
      这老太监一出现,锦彦的脸就倏然沉了下来。锦涵和锦雪娣也停止了打闹,锦雪娣探头去看那老太监。只见那老太监天生一张和善的面孔,衣着比寻常宫人更华丽一些,脖子间有一熟悉的长条佛珠,中间用朱砂写成的“宜”字分外显眼。
      “你……”锦雪娣似乎想说些什么,锦涵却朝她使了个眼色,锦雪娣便立刻闭上了嘴。
      老太监跪了半晌见锦彦不理会他,也不敢造次,只得又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锦彦像是没听见似的,默默拿起桌上的那本《礼记》开始翻阅。锦彦没给答复便无人敢出声,气氛就僵在那里,四周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锦彦翻书的声音。
      老太监跪在地上,冷汗直流,暗自叫了声要命,心想若是下次办差事,他宁可不顾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去干些重活,也再不愿接这给陛下传话的活计了。
      皇帝陛下若是再这么一直不说话,那太皇太后交代的差事又该如何?可若是再这样耗下去,老太监完全不怀疑锦彦能翻那本书翻上一天,末了说不定还能讲出多种解法。
      这两位可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啊!老太监在心中哀嚎一声,终于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对锦彦道:“陛下,太皇太后换您过去商量要事呢。”
      没有回应。
      老太监继续道:“是关于大婚之事。”
      仍然没有回应。
      老太监以头抢地,沉痛道:“右丞相大人与中军元帅大人也在!”
      锦彦翻书的手终于是停了下来,淡声道:“没什么好商量的,定便定下了。”
      老太监暗叹一声,不知道再找什么由头开口,一旁锦雪娣却眨了眨眼,扯了扯锦彦的袖子,问道:“皇兄难道不希望择一心仪之人为后吗?”
      锦彦神色微缓,只拍拍她的脑袋,并不言语。
      这世上之事皆有定数,若是万事都能够用“商量”一词堂而皇之地一笔带过,又如何会有那样多的山河破碎,失所流离?
      商量?商量!如此,又何必商量?何须商量?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锦雪娣没等到回答,只能歪着头望着自家兄长。
      锦彦有片刻的失神,只一会儿又回过神来,转首望向那老太监。半晌,终于妥协似的道:“易公公方才提及右丞相与中军元帅?”
      “是。”那易公公恭敬应道。
      易公公本来是打算若是锦彦一直不提此事便只得长跪不起,毕竟这对最为尊贵祖孙二人之间一直是这样冷冷淡淡的,想请到锦彦必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出乎意料的,锦彦问过二位大人后,竟是忽然站了起来,道:“摆驾,宜寿殿。”
      易公公大喜过望,于是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青鸾殿。
      行了大半个时辰,步撵停在了宜寿殿外。易公公正准备上前将锦彦扶下步撵,却见他早已自行从步撵上走了下来,然后径直走上殿阶,推门入了殿。
      外殿会客厅内,有三人相谈正欢。一华服老妇坐于上首,手中正拿着一串佛珠,下首两位身着官服的老人相对而坐,右手边那个面带和煦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大儒风范;左手边那个线条硬朗,意气风发,一看便知是多年习武之人。
      因着锦彦入殿后走得极快,唱和太监还未来得及通报,锦彦便已到了会客厅门前。厅内三人一见他来,立刻停止了交谈。司徒昭和云倚昊及时起身欲行礼,锦彦随即摆手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说罢既不入厅向上首太皇太后行礼,也未寻个座位坐下,只站在厅门口,冷冷地看着上首那老妇。
      “彦儿来啦。”太皇太后柔声道。
      锦彦面色无波,也未回应,只待她继续说下去。
      太皇太后早已习惯锦彦的冷淡,笑着看他道:“真的是长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说完还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孩子的轮廓,神色十分慈祥,眼中充满爱怜。
      锦彦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沉声道:“说正题。”
      对于锦彦这种态度,下首两人反应不一,司徒昭神色如常,笑容依旧;云倚昊却是不大认同似的看了锦彦一眼。
      太皇太后微笑道:“你已加冠,是到了成婚的年纪,我正是找你商量此事的。”
      锦彦未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可有心仪的世家女子?不如说来给皇祖母听听?”
      “无。”锦彦淡声道。
      一阵沉默后,太皇太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只得道:“帝王乃国之根本,国亦不可一日无后。如你母亲,乃右丞相长女,温婉贤淑。我思虑良久,在众臣子世家之中,筛选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倒是十分中意中军元帅的孙女云氏。恰巧云氏也已行及笄礼,生辰八字也与你十分相和。”
      当提到“你母亲温婉贤淑”几个字时,锦彦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因很快隐去,并无人觉察。
      太皇太后接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锦彦沉默片刻,眼风淡淡扫过云倚昊,回道:“继已定好,何须再问。”
      “皇祖母想听听你的意见。”
      “太皇太后决定便是,朕无异议。”
      太皇太后闻言,深深地看向锦彦,似乎想从面前的冷面少年脸上读出些什么。末了终是道:“那便如此吧,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五,你近日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锦彦仍旧未作任何反应,只道:“若是无事,朕先回了。”
      太皇太后点头算是允了,锦彦转身便欲离去,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也未回头,只在原地站定,像是在学着某人的口吻,缓缓道:“若是夺了这江山,我三人便一齐坐拥山河,世代为亲,万事永昌。”
      锦彦话音刚落,会客厅中的三人竟是一齐变了脸色,同时看向门口的锦彦。
      只见门口的少年终于回过头来,难得唇边带着笑意,然而眼神却是冰冷异常,全无半分笑意可言,对那三人道:“真是句好话。这出戏唱得也极好。三位以为呢?”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下殿中三人面面相觑。
      锦彦走后,殿内一阵沉默,坐于上首的太皇太后脸色发青,手指紧紧攥住座椅扶手,捏的手指发白。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似是在责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那孩子是如何知晓的?”
      下首云倚昊头痛似的扶额不语,司徒昭却已然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回道:“陛下可是揽局者。”
      次日,云家女将为后之事不胫而走,消息传遍了京城各地。云府坐落的灵沼街一改以往的冷清,许多大小官员登门道贺,贺礼一件一件的向云府中送,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宫中也派出一批教养嬷嬷,携带大量物件不断运往云府,因着这事,云夫人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尽管大婚之事被百姓谈论的不亦乐乎,然而这婚礼的两位主角却像是隐匿了一般,不大露面。那日从宜寿殿离开后,锦彦整日将自己扎在折子堆里,每日三点一线:太承殿——御书房——鑫元殿。宫中为大婚之事忙得热火朝天,却甚少有人见着皇帝陛下。另一方面,云府中,一向喜爱热闹场面的云涟漪也是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谁也不知道这位未来的景国皇后在房间里做什么。
      事实上确实也没做什么。云涟漪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左臂,右手随意地摆弄着一颗珠子。这珠子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从外观上看只是一颗普通的白玉珠,但若是将手呈凉棚状遮在珠子上方,那珠子在背光处就会散发出幽幽蓝光,深邃得让人移不开眼。
      就像……就像那个人的……
      云涟漪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唇边也带了几分笑意,眼中似有波光流动。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云涟漪一惊,“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连忙将手中的白玉珠放进盒子里,顺手将挂在身后的几幅画扯下来藏在屏风后面,然后故作镇定地朝门外喊道:“谁?”
      “涟漪,是我。”云倚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爷爷啊。”云涟漪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在做什么呢?”云倚昊慈爱地笑问。
      “在……”云涟漪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毕竟自己什么也没做。
      云倚昊会意,也不再多问,径直走到客坐坐下,然后朝自家孙女招招手,道:“你过来,爷爷想跟你谈谈。”
      云涟漪“哦”了一声,坐在云倚昊身旁,乖巧道:“爷爷想谈什么?”
      “关于陛下的事。”
      云涟漪闻言,脸上立刻红云满布,云倚昊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是如何想的,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是愿意的,我也知道陛下在你心中的分量。但你可明白此番你不是单纯的嫁人,而是……”
      “我明白的。”云涟漪道。
      云倚昊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对他的期待越高,失望也就越大,特别他还是个皇帝,就像……”云倚昊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再开口。
      一阵沉默后,云涟漪幽幽道:“我也没有多少期待啊。”
      云倚昊一愣,道:“你……”
      云涟漪继续道:“其实我和爷爷都不懂他……我也并不期待他会有多少回应,我……只是想了解更多他不同的样子……”
      云倚昊急道:“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
      云涟漪毅然打断他,不满道:“爷爷!有您这样的吗?!在我出嫁之前居然一直说新郎的坏话,我可不依!”
      云倚昊道:“涟漪啊,爷爷只是怕……”话音未落,云涟漪却突然抱住了他,小声道:“爷爷,涟漪明白的……”
      云倚昊僵了片刻,终于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皇宫,御书房内。锦彦坐于案几前,书桌旁生了个火盆,然而这火盆却不是用来取暖的。只见锦彦不停地向火盆里扔着折子,那些折子多半是写有“大婚”或是“云氏”等字样,不一会儿,案头上堆着的折子便去了泰半。
      火星舔噬着纸张,狂妄的叫嚣着,仿佛要吞尽一切。锦彦望着纸张被逐渐侵蚀直至烧成灰烬,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睛却忽然清明起来。他骤然转身丛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飞快地翻开,按一定的顺序排布在桌案上,锦彦的手指顺着桌案上的书一本一本拂过,最终停留在一本地图册上,那地图册上所画,正是戎狄首都禾羌。
      锦彦倏然站了起来,推开御书房的门。
      城楼之上,锦彦黄衣翩飞,左手正一下一下抚摸着怀中白鸽的羽毛。少顷,锦彦双手捧起白鸽,将它往空中一抛。那白鸽腿上绑着信笺,它似乎是不舍离开,围着锦彦盘旋片刻才向西北方向飞去。
      白鸽离去后,锦彦立于城墙之上眺望远方,长安城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常有外国商队来往,热闹非凡。锦彦看着这幅繁华的景象,神色却是渐渐暗了下去。
      十几年前的朱雀大街,可没有如今的昌盛。
      锦彦的手不自觉地覆上腰间通体碧绿的翡翠箫,忽然将其抽出,双手执住,送到唇边开始吹奏。少年气息绵长,引得这箫声多了几分凄凉之意。箫声幽幽,回荡在城楼之上,音色却十分好听。然而在一曲即将终了之际,却有几个破音泄了出来,虽说已被极力掩饰,然而这小小失误足以毁了一首曲子。仔细一瞧,却是少年右手无名指与小拇指堵着的气孔漏了气。
      锦彦自己也意识到了,即刻停止了吹奏,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半晌,那少年似乎是叹了口气,缓缓将翡翠箫收起,转身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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