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下炎凉》留门饯行

3、第 3 章

　　“平，平，起来，爹有话跟你说”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就被我爹叫起来了。睁眼一看，天还没亮。
　　“爹，咋的啦，这么早叫我”
　　我爹不抽烟，此刻坐在炕沿儿摆弄一杆枪，我从没见过，做工很精致，木制包铜，铜被擦的很亮，上面还雕着祥云一类的图案，一看就是被很小心细致地保存至今。我爹拿着也颇珍爱这枪，看着这枪眼里都发光，一脸欣慰之色。递给我说“这枪是你爷年轻时候打了胜仗从蒙古鞑子那得来的，皇帝赏了些银两还有这把枪，这枪可是那个什么什么可汗的随身配枪。说是英雄才配好枪，你爷想当初在咱家可是厉害人物啊。”说着这些我爹脸上一派正色与钦佩。定了定又说“爹不是非不让你打仗，可这小鬼子和蒙古鞑子可不能比，拿着好枪穿的好衣裳，比鞑子厉害的紧。爹怕你。。。。。。怕归怕，咱家也不孬，爹老了带着一个家不能去，你就替爹杀他几个小鬼子，长长咱家脸，对得起你爷。不然你爷知道我不能给他六闺女报仇，到了那头不得扒了我的皮，呵呵”说着我爹眼里就犯起了泪花，我爹在我有记忆以来从没哭过，我真怕他此刻在我面前犯了戒，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劝他。
　　还好我爹忍得住说“这枪从爹这就传给你啦，也算是继承了你爷的光辉，拿着这枪多杀他几个小鬼子，别给咱薛家丢人。”我接手拿过这枪，颇有点分量，可想这真枪实弹的做工。入手一阵冰凉，我就问我爹“爹，这枪你放哪了，我咋没见过”
　　“这玩意儿哪敢天天在家明晃晃摆着，一直藏在咱家地窖里，撬开把手那两块砖里面就是。”说完自傲地笑了，好像这事做的巧夺天工尽得人意一般。
　　我看着我爹憨憨地笑，心里突然就是满满的不舍“爹”
　　“咋的，不让你走求着我让你走，这让你走了还不想走了是不。”我爹虽然面露愠色，可我深刻地明白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是他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无奈和悲凉。
　　这时我娘从外屋进来，我看着她把两个白面大饼和六个鸡蛋用布利索地包起来，回头看着我说“平，家里没多少粮，这些你带着路上吃管够，当了兵吃不好穿不暖的想办法跟家里说，我和你爹紧吧点不要紧，咋也不能让你当个兵还受老罪”说完那眼泪就不断地往下掉，手上还是不停，从里屋平柜里掏一阵儿拿出了我爹娶我娘时絮的大棉袄，放在粮食上面一起包了起来。我知道那是我爹一直舍不得穿的，我们家在这村子里本来就是穷的叮当响，能有一身完整的棉絮存身已经求之不得，那大棉袄看着就崭新，布料也讲究，可以说是集我家小半年的收成才絮这一件，此刻给我放进包袱里我怎能心安理得。我赶紧说“娘，我不是有棉袄呢，把我平时穿那件拿上，这件我爹快一辈子了都舍不得穿，我不要，给我爹留着”
　　“拿上，以后你不定做个啥呢，预备上一件，万一有个闪失过两天天冷了没个换的。”娘边说一边还是把那棉袄塞进了包袱里。
　　“这一件棉袄谁穿都一样，出去打仗没个结果你估计也回不来，带上有个替换的踏实。”我爹还在擦这那管猎枪低头说着。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出去当兵几乎要搜刮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做大饼的白面是家里唯一的一点白面，还是初春时我爹帮村子里乔大爷上一天房梁换回来的。六个鸡蛋是上个月我娘病了为给她补营养拿仅剩的几个钱换来的，我娘舍不得吃留下了，后来病好了这鸡蛋也就一直没提，平时哪有这些吃的。我此刻看的心里慌了，那几个鸡蛋老二一直叫嚷着要吃都没给他煮上一个，如今让我把它们全拿走，心里怎么过意的去。“等我打仗胜了就回来，给我拿这些东西干啥，老二和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些留给他们吃。”
　　“带走吧，都带上路上饿了有个吃的。当兵不比在家里，吃不上喝不上那是常有的事。你两个弟弟以后有的吃，咱家债以后也不用还了，你再回来咱家日子光景就好多了，到时候想吃啥娘都能给你做了，可怜我儿在这家就没享过一天福。”说着我娘哽咽着抹着眼泪。
　　我爹把枪放下说“平，当年给你取名薛二平，就是让你这辈子平平淡淡过普通人的日子，别像你爷当过官最后被人害的落魄了。你爷风光过，跟我说那风光也就是一时的事，做人他风光不了一辈子，踏踏实实那才是普通人家应该干的事。我心里是不打算让你去当兵，你爷是有交代但咱也不能磨不开转儿，咋说这国家打仗咱们也不能远远地就那么看着。咱爷俩先说好喽，当兵苦了累了你给爹挺住。”我爹说完把那枪递我面前，我接过枪入手挺沉，表面因为我爹保养擦油有一种润滑感摸起来很舒服。我不会用枪，说白了就是打不准，跃跃欲试地装样地瞄了瞄。
　　我爹拍了我一把说“别瞄啦，赶紧洗洗脸去嘎子家，晚了人家刘干事都走了。”
　　我放下枪去外屋倒上井拔凉水随便划拉两下，秋天的凉水激得脸发红，大脑立刻清醒了不少，同时想着平时那么顽固的爹怎么就突然把这事想的这么明白，鼓励我去上战场杀鬼子呢？一时有些想不通，等我之后吃上那鸡蛋时才渐渐体会到了我爹娘的一片苦心。那鸡蛋放的时间太长，打开鸡蛋里面蛋清都挥发得只剩半个了，当时吃着干巴的鸡蛋我眼泪都噎出来了，体会了当时他们的心里那份纠结。他们是不想让我上战场的，这种随时就会掉脑袋的事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去呢，可是恨那小日本的心不止我一个人有啊！我爹娘平时虽然冷漠，但不是不懂仁义二字，平时生活的压榨让他们始终抬不起头来，可到了这关键时刻还是激发了他们内心本质的东西。爷爷生前的光辉、六姑的仇和那日常听闻血腥的杀戮，让我爹娘害怕的同时也忘不了那仇恨郁积于心，到了这种抉择的时刻反而是看得开了。
　　临出门天才微微亮，清冷的早晨沉淀着露水，周围房屋显出了清晰的轮毂。我拿着沉甸甸的包袱，嘱咐爹娘赶紧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嘎子哥家走去。我不敢回头看那没褪去的夜幕下二老的身影，耳朵里也听不进去爹娘在后面嘱咐我的话，我是个不愿离家太远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的路往哪走，走远了还能不能再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要提前做好魂归故里的觉悟。我这人是不忍分别的，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爹娘一面，再回来时两个弟弟可能都比我高了。更怕在异乡睹物思人又想起每天早晨起来陪爹爹下地干活，想起晚上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上热乎乎的高粱饭，牙碜但是管饱，那粒粒谷香让我回味一天的劳碌换来的成果。我爹平日严厉地近乎不讲情理，可他沉下心来又会展现铁血柔情的一面，那感情巍峨如山，让我敬畏却不会远之。
　　到了嘎子哥家，刘干事和嘎子哥正收拾行李，让我意外的是玲子、家旺还有二喜他们都聚在嘎子哥家，每人背后都背着包袱。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们这么早来送我们很正常，毕竟我们在村子里从小摸爬滚打在一块，那感情可是不掺任何杂质，我们要当兵走了他们来送再早也是理所应当，可这背着包袱。。。。。。
　　“平哥，咋都看傻眼了，别瞎想啦！我们也要跟你和嘎子哥一起去。”二喜见我愣在当场笑着跟我解释这些，说完就过来拍我肩膀，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看见了我腰间别的那把猎枪。这一看可好，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立刻就伸过去递那枪托子说“平哥，你别的啥，呀！枪！快拿下来我看看。”说着就已经把枪从我腰间拿下来端在眼前仔细地盯着看，他这一说把大家都吸引了过来，纷纷抢着看那把枪。别说他们，我刚看见这枪眼睛不也直么，头一次见谁不好奇呀。
　　连刘干事也跛着腿过来看，刘干事看了两眼问我“平哥，你这是从哪弄的。这可是个稀罕家伙，我在部队里都没见过这样式的枪，好像小鬼子都没有。”
　　我刚见这枪以为打仗用的都是这样的枪呢，谁成想我还带来个另类。我就问刘干事“这枪是我爷传下来的，打仗不用这样的枪用啥枪？”
　　刘干事听我这么问就把那把枪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手上扶了扶眼镜说“打仗怎么可能都用这枪呢，鬼子用三八大盖，国军用汉阳造，都是基础枪支，造价低廉。你拿来的这把枪一看做工就知道上价钱了，部队里怎么可能装备这么好的枪呢。别说我们拿不上这枪，我见过那么多军官都没见谁配一把这样的枪。”
　　我一听心里就窃喜，我以为拿来的就是打仗用的普通枪，听刘干事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带来的就是个宝啊。嘎子哥他们听刘干事这么说都纷纷过来抢着看这枪，一时我心里又是自豪又有些不好意思。
　　嘎子哥他爹过来说“你们这些娃娃啥也没见过，想当初平子他爷在朝廷里当的那是大官儿，好像是什么中郎将，可惜呀，他爷官是好官，被那宦官害了。。。。。。估摸这枪也是当年平子他爷打仗有功皇帝赏的。”
　　对于我爷的事我爹很少提起过，本来封建王朝统治期间在朝廷当个一官半职那可是祖辈积德的事。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爷刚当官时周围人对我家那可是恭维有加，可我爷为人耿直不贪不枉，我家唯一感到沾光的地方也仅限于周围人对我家的赞誉，其他的至于钱财和以私谋权那是提都不要提。听我娘说我爹之所以不愿意提起来就是觉得我爷当官当的窝囊，为国打仗每次都是冲锋在前、骁勇杀敌，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谁能甘心。嘎子哥一家和我家世代交好，我认嘎子哥他爹为大爷，看来我这认得大爷比我自己都了解我家之前的情况，我就问“革大爷，你是不对我爷知道的挺多，你跟我说说呗。”
　　“了解啥呀，我也就知道这点，这还是你爹年轻时候经常拿出来给我显摆的我才知道。平子呀，你爷当年打仗那是真厉害呀！十里八村的人谁没听过你爷的名，我估摸你爹不愿意提你爷也是觉着你爷怨的慌，你爹本来对这当兵挺烦的，咋又让你去当兵呀？”革大爷说我爷的事也是一派黯然景象，我更对我爷好奇了，可惜我爷走的时候我爹还没成婚，更别提有我了。没能见我爷一副英容真可谓是我这一生的遗憾呀。
　　对革大爷的疑问我现在也是不解，虽然有很多理由能让我爹的想法产生动摇，可我不认为我自己理解的那些原因会让我爹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昨晚上我和我爹还没说好这事，今天早晨就让我爹叫醒来找嘎子哥了。大爷，你知道咋回事不？”
　　革大爷一听自己寻思半天跟我说“你爹呀，老脾气，因为你爷的事变得挺倔，小时候我和你爹还挺能瞎闹。可惜呀，不过你爹能让你去当兵还真是个好事，为国家出力不说你们平时要好的几个小兄弟也能互相照应着点。”革大爷说完这些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
　　“平哥，我们刚还说起你，怕你来不了呢”玲子看完枪站我面前兴奋地说“我还怕我们跟刘干事去当兵就再也见不着你了，现在好了，咱们几个呀，一出生就栓在一块儿的命。”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引得嘎子哥他们也笑个不停。这当兵打仗的事直到刚才还是个很沉重的事，此时却被当成一种娱乐过往即将被嬉笑过去。我没追问玲子她们为什么也跟着去凑这热闹，也不想再提她们是怎么说服自己的爹娘让她们去当兵的。后来我慢慢知道除了二喜，玲子和家旺都是偷跑出来的，其实不用想就知道，天下父母谁能在取舍面前第一时间把那大义放在面前，谁能明知道那地方多是豺狼虎豹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女以身试险呢！
　　这永远不会归结为自私，是为人道。
　　我们在一阵喧闹后，跟着刘干事踏上了茫茫不归途。此时的我们心踹锐志不存一丝滞垢，只想把时间猖獗之魁首斩于混沌。我们是年轻的，没经历过离合、创伤、死亡和痛苦，仅仅一个小时前我们还只满足于做膝前侍奉之儿女、听言父母之命，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刻在我们的骨子里尚难自拔，过了那一刻，我们似乎也是为了国家之存亡贡献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了。不敢说我们此刻哪里伟大，伟大的人早已离我们远去或正在远去的路上，像我们一样的人此刻也在征途，可告别了愚钝的想法还算是先进的。也许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出发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即便胜利了我们还要回来日复一日继续搁浅的耕种生活，可总有那好事的事物要记住我们那些时刻。
　　别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