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杂生鬼蜮 ...
-
“嘶——”灵歌摸着手背上被擦破的伤口,抬头环顾周遭。
这是个奇异的世界,远处正轰隆隆发出巨响,山丘样的冰块从天空掉落下来,在地面砸出巨大的坑洞,天上的云是浅灰色,也好似随时都会变作一块冰,重重砸下来。
太阳躲在云层后,光芒黯淡。
地面一片空旷荒芜,没有人家,甚至没有生的气息。
一旁的清尘已站起身,他的齿缝里哧出了一声冷笑,“他已经觉得,只是杀了我不能填补他的恨意了吗?”
“在说谁?”灵歌也拍拍尘土站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清尘不愿说话,沉着脸迈步向前。他忽而明白这一切都是圈套,青鸾所追的那抹荀桑的身影只是诱饵,那个人,只是想让他堕入这个世界。呵,那个人,不是一向不屑这些神鬼妖魔吗,竟也会着意去寻找有着通往这世界入口的地方。
那座荒废的庭院……难道那传说中消失的名门望族便是堕入此间?
他沉思着忽然顿住脚步,面前有一摊白骨,数十具骷髅交叠在一起——果然如他所想。
“啊,”灵歌跳着脚叫起来,拍着胸口抚平气息,对着白骨鞠了一躬,说,“阿弥陀佛,打扰打扰。”然后小心翼翼绕着走过去,却又忽然拽着清尘道:“还是有人在这里的,那么说,再往前走,就有可能找到人家问问路了。”
清尘深吸了口气,继续前行。
这里的空气比雪国更加凛冽,头顶的巨大冰块不停掉落在不远的身边,震得大地悠悠发颤。他的呼吸是痛的,但他的心中更痛,这世间再没有比绝望更可怕的情绪,他现在已被绝望的情绪所攫住。
他知道,这一次同往常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平行于正常人世的世界。那么,他便永远无法再见到荀桑。
永不能再相见……疾步如飞中,他剧烈一咳,胸中千疮百孔的痛,口中一缕咸涩,唇角流出血来。
天空中那轮太阳仍不曾偏移半分,但他们似乎已经奔走了很久。
灵歌抬头,疑惑不解:“难道那太阳是画在上面的不成,都不会动的吗?”
清尘终于慢下脚步,他实在已经走不动,昨夜那短暂的睡眠,加之今日不曾停歇的劳顿,如今已疲累到感知不到自己轻飘飘的身体。
“呵,其实这样未尝不好,他们六个和玉竹也可以不再为了我的存在而辛苦。” 他看向灵歌,忽然歪起嘴角邪邪一笑,“只是连累了你,或许要和我在这里白头偕老了。”
“啊?”灵歌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双颊又泛起红来。
“你知道为什么太阳半天都不曾移动角度吗?”清尘索性找了一块巨大的冰,倚靠在上面席地而坐,“因为这里,并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世,这里是,杂生鬼域。”
“杂生鬼域?”灵歌凑过去,挨着他坐下,“和那稀奇古怪的混沌街一样吗?”
清尘摇头,道,“你知道地狱吗?”
地狱之所以是人人惧怕的灵魂受苦之所,不单单因为那里的各种极苦,更因为那漫长无止境的时间。第一重地狱的一日其实是人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逐级往下,倍数增加。在没有尽头的时空里,日日煎熬,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而杂生鬼域,是存在于地狱和人间交界处的世界。堕入这里的可能是灵魂,也可能是活生生的人类。这里的一日,是人间的三百六十五日。终年气候诡异,冬日堕冰,夏日流火,春秋则飞沙走石。
这样的气候下,这鬼域不得不荒凉。
但杂生鬼域与人世通连,这一重内一定会有回到人世的出口。清尘方才的急速奔走便是为了寻找那样一处出口,但他深知,即便找到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安全离开,因为在没有跃入那个洞口前,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通往繁华人间,还是,通向杂生鬼域的下一层。
“是这样啊,”听完清尘的解释,灵歌又抬头望了四周,“这里荒无人烟,是不是意味着,来到这里的人,要么回到了人世,要么又掉入了更深的鬼域?”
清尘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灵歌忽然兴奋起来,“先来补充能量,然后去找出口。清早就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快黄昏了吧,肚子好饿!”她说着便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包得严实的纸包,七手八脚打开来,里面是十几个包子。
“那,我看你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她捧着纸包送到清尘面前,“不用客气哟。”
她的语调已恢复了欢快,似乎充满了乐观的斗志,好像随时都看得到光明,或者说,她从未被眼前的黑暗笼罩了心智。
简单的人,总有简单的睿智。
“这包子……”清尘皱眉。
“云来客栈的包子啊,今早点的几屉包子你们几个都没有吃,我一向不浪费粮食的,所以就打了包带在身上,”她对他笑,“说起来,你早上就没有吃过东西呀。”
清尘咬着瓜子陷的包子,看着坐在他旁边狼吞虎咽的丫头,忽然记起她说:“在你饥寒交迫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就是世间最大的美味。”于是忍不住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让你对包子情有独钟?”
“啊,”她顿了一下差点被噎住,用手掌飞快拍着胸口,嘻嘻一笑,“很早以前的事呢。”
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不记得去回忆起。
其实她是个贪婪的人,那些苦的痛的都想方设法遗忘,甜的美的却没完没了的想起。
那段往事,她自己都极力规避,更不曾对人提起。可是眼前的男子,她会很乐意地讲给他听。只是愿意,没有因由。
十年前她七岁生日的那天,终于还是被赶了出去。
“离开绯鸽山庄,永远不许回来。”这是父亲对她说的唯一一句生日祝福。
她没有怨言,背着自己腰间的小包独自远走。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因为她是传说中隔代便会出现的,继承诅咒的人。她的存在,一直是山庄的阴影。父亲能够留她七年,对她来讲已经是恩惠。
她没有兄弟姐妹们那样引以为骄傲的绯色头发,没有爹娘疼爱,也不曾有欢乐无邪的童年。在山庄的七年里,她像一个透明人,被放置在最隐蔽的角落里,任何时候都那么轻易地被无视掉。中秋节时,她总是听着墙的另一边传来欢声笑语,守着下人送来的一盒月饼默默许愿,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要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
可愿望还是大不过诅咒。
终于她还是要浪迹街头,饥饿侵蚀到意识混沌浑身抽搐时也不愿去乞讨,因为始终认为自己仍是绯鸽山庄的人,要维护山庄的尊严与荣誉。
她的第一顿食物来自自己的劳动。
她替一个少妇送了封信,从而得到了两个包子的报酬。她立即吃掉了一个,是只素馅的包子,刚出锅热气腾腾,一口咬下去舌尖便被烫得失去了味觉,可即便尝不出味道,她也仍坚信,那是她所吃过的最好的美味。
另一只包子她没舍得吃,仔细包好放在腰间的小包里。然后挂着齿缝上几缕青绿色的包子馅,晃荡在街市间开始了为人送信的营生。那点遗传来的轻功天赋,在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里也渐渐被锤炼发掘出来,虽然不得章法,却也还是为她的生意迎来好口碑。
“小时候受点苦不算什么,小孩子记性浅,很快就会忘记,何况,那么小,其实还不懂什么才是苦。”她拍拍手,站起来,“那么神仙哥哥,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清尘一直静默着听得很投入,十年前,也同是他被赶出帝都的日子。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方,他和她,同样被亲人驱逐。如今命运又将他们牵到一起,不能说不神奇。
他盯着她脸上那两抹红晕,猜那便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这样爽朗坚强的性子,倒是令他刮目相看。而总是能从往事中提炼出安慰,忘记痛苦,只记得快乐,却是一种让他羡慕不来的心态。
只是,若要他忘记痛苦,是不是也要将荀桑一并忘记?
那他情愿,还是深刻地痛着吧。
“走吧。”灵歌已先行走出十几米,他笑起来,拔足跟上。不知是那几个包子的缘故,还是她那充满活力与信心的背影,让他疲惫至极的身体忽然又有了气力。
就那样盲目而急速地奔走,一路躲避着天幕上不断落下的巨大冰块。终于在两人都要力竭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十几米外有个井口大小的黑洞,洞口内有呼啸的风声,洞边盘膝独坐着一位老者。他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坐在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冷风从他的薄衣衫内穿透而来,他却纹丝不动,仿若只是堆坐在那里的一具披着衣服的枯骨。
“喂,老伯!”灵歌喊着已经跑过去,全然没有防备之心的举动让清尘捏一把冷汗,只得快步跟上去,免得这除了只能用来逃跑的轻功没有半点其他底子的丫头被人暗算。
刚到近前,那老人闻声已幽幽转过头来,一张脸瘦得夸张,眼窝凹陷,颧骨高耸,蒙在脸上的那张面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张口,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老伯,你还活着啊?”那心直口快的丫头,笑嘻嘻蹲在老人的旁边,带点讨好的问道,“老伯在这儿坐了很久吧,知不知道这个出口到底是通向人世,还是通向更糟糕的另一个世界?”
“抱歉,”他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喑哑而模糊,不仔细分辨很难听清,“我也一直在这里等待答案。”他似很久不曾开口说话,每一个发音都变得艰难生疏。
灵歌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头翻弄着腰间的小包,拿出里面的最后一个包子,递给老人:“老伯你这么瘦,一定是饿得太久了。”其实她有个习惯,不管是否已经吃饱,总是要留一个包子装在小包里。因为有很长一段日子,总是不确定下一顿是否还会有吃的,于是她会给自己留一个惊喜。
清尘想,云来客栈的老板若知道他的包子此时此刻如此重要,会不会意外得乐掉了双下巴。混沌街上最难吃的馆子所产的包子,出了混沌街竟依然备受欢迎——这是比鬼怪还令人难以置信的笑谈。
然而老人却只是僵硬地笑着,拒绝了灵歌的好意,“这么久了,我的胃已经贴合在一起,进不了食了。”寒风吹过,撩开了老人盖在膝上的薄衣,露出两只交叠在一起的腿。
“啊!”灵歌骇得忍不住短暂惊呼,清尘低头便看到两根白森森的腿骨。
“噢,别怕,是我自己早些时候吃掉的。”老人表情怪异地笑了下。
在他等待的时间里,他便是用自己双腿上的肉来填补饥饿的吗?既有勇气和毅力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何不赌一把,跃进这口井亲自看一看答案?
“我不可以走开,我们约好,要在这里汇合。”似看出清尘的疑问,老人缓缓道,“她说过,若是真的回到人世便会回来接我,我们一起从这里离开,若是到了下一个世界也会努力找到出口回来见我。这个茫茫荒野里,唯有这眼井口是不变的标记,我不能移动,否则她若回来,便会找不到我。只是,我见过四十轮日升日落,还是没能等到她。”老人垂首凝视着那个黑色的洞口,幽幽道,“我庆幸当初的选择,因为若跳进去的人是我,那么今天等在这里的人便会是她。”
这样寂寞凄苦的等待,他不想让另一个人来承受,而四十轮日升日落便是整整四十年的光阴——他是从葱茏少年等到了白发翁!
而这井口的另一端究竟会有什么?
“当初为何不一起跳进去呢?”清尘问微眯了眼,淡淡问道。
“当初……还是很天真啊,以为很快便会知道结果,又不想失去辛苦找到的这个线索,没想到,一等便是这么久……”
老人的叹息还未结束灵歌已站在洞口的边缘,回头冲他喊:“放心老伯,我这就去帮你找她,不管对面是哪个世界都一定帮你带她回来,你要信我,因为我本来就是替人送信送货的,就在昨天还接了趟送人的买卖呢。”她指的,是将自己送到清尘身边那件事。
她说着身子就似鸟儿一样倾斜着要飞下去,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她保持着倾斜的姿势,回头看到那拉她腕的男子,风从黑色的洞里呼啸而上,卷得他的发如水藻荡漾,他握着她的手有些微凉,她的脸却红彤彤发热。
“你就这样莽撞跳下去?”似乎有哪里不妥,那种强烈不安的直觉让左耳的承泪也颤悠悠晃动起来。
“你不是想我们也这样,一个探路一个留守吧?”灵歌问。
“不,我和你一起去,”清尘浅笑,“只是里面风声这么急,我怕把我们吹散了。”
“哦。”她心头忽然跳跳的,一伸手紧紧抓住清尘的手,十指交握,缠得紧紧,“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两个身影,纵然一跃,像卷入黑色的风之漩涡,刹那便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