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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落雪成殇 ...

  •   那顶素色软轿起早便从云来客栈出发,掌柜仍旧坐在柜台后面枕着自己的双下巴昏昏欲睡。很让人想不通,这样的脑袋如何能灵光起来。
      轿子在晌午时分便出了混沌街尾,进了赤雪国境内。
      抬轿的四人步履稳健,轿前跟随的白衣公子却换作个红袄丫头。那丫头步伐轻盈,走过之处只有浅浅一层足印。她一路搓着手,脖子深深缩着,像一只午睡的母鸡。
      空气中忽而响起异样的震动,右边的红刃伸手一抓,一只灰色信鸽落在掌心。他取了竹筒里的条子,对轿内的清尘禀道:“少爷,青蓝紫他们就在前方,探访到荀桑姑娘踪迹。”
      轿帘猛地被掀开,美貌少年从轿里跃出来,一身黑亮的貂裘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分分明明地耀眼,“我们弃轿赶路。”
      “少爷,玉竹管家已吩咐不可以行得太快以致颠簸,更何况要弃轿呢?!”红刃急了,“这风雪天……”
      清尘从怀里摸出玉竹留下的琉璃罐子,拧着眉倒了满掌的药,仰头塞进嘴里,吞咽下去。
      “这样可以了吧?”他又调皮地笑起来,“别担心,没见到她之前,我不会死。”
      他是不会死,可冷风灌进胸口,呼吸便被冻结,一起一伏都是抽拉扯拽的痛。怕被担忧,于是连咳也生生忍住。一用力,向着前方发足狂奔——早到一刻,便多一份相见的可能吧。
      四人无奈,只得弃轿跟上,那丫头也轻巧跃起,此时又好似只春燕。
      “喂,你们少爷有病啊?”她小声问着红刃。
      “灵歌姑娘,风大雪寒,总迎风张着嘴巴容易受凉。”后面的绿岸又忍不住,他是七人中嘴巴最毒,句句噎人的一个。这已算是对尚不甚熟悉的灵歌留足面子,否则他定是毫不留情回应一句:“你才有病!”
      虹翼护卫七人,手足相称,性子却个个不同。红刃老成稳重,橙天外冷内热,黄觉大条粗心,绿岸满嘴滚刀,青鸾是唯一女子,果敢直率,蓝芜稍许风流,紫拓还是天真孩子心。
      “哦,”灵歌应了声,忽然背过身来,倒退着行走,她面向着绿岸,一脸诚挚,好似并不是与他作对地笑起来,“这样可以回答我了吗?”
      她倒退而行的速度也不慢于其他四人,绿岸第一次被人噎到,沉默着扭头,看向路边挂了满树冰柱的雾凇。

      半个时辰后,四人都已满头大汗,清尘半跪在雪地上重重喘息,他的脸煞白,呼吸时有呼呼的风声,像喉咙间结满了丝。这样长时间的运用轻功,他已体力不支。
      灵歌举头望着城门上的大字,眉头纠结。她不认识这几个字,但她从这飞舞的笔画中仿佛看见数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屠杀。
      “落雪城,就是这里。”红刃道。
      地上的清尘闻言便似又有了力气,忽然站起,向着城门快步走去。仿佛只要前方有那个身影在召唤,什么样的痛都可以瞬间麻木屏蔽。可他终是没能忍住,一连串地咳起来,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遮掩,脚步却不曾停下来。
      一只绿色鹦鹉迎面飞来,速度却明显滞慢,未能飞到他肩头已扑簌簌掉落在清尘的身前,雪地里顿时晕开一滩红。他瞬时收了脚步俯身捧起那只鹦鹉,放在耳边,似在听它低语。剑眉急剧抽动,星目中颤动着怒火。
      一旁的红刃也不禁悚然,少爷这样的表情,从十年前离开帝都那夜起,便再也不曾有过。而他的心也在不安颤抖,那鹦鹉,是他送青鸾的礼物,青鸾给它起了名字,叫小绿。
      “少爷……”红刃迟疑,那只鲜绿鹦鹉已耷拉下脑袋,清尘不发一言,双手一合,那鹦鹉便化作绿色飞烟,飘进他的袖口。左耳上的承泪,悠悠晃荡。他虽和玉竹一样精通收妖之术,却极少亲自出手。那样耗费力气又难免伤怀的事,他是不愿做的。
      更何况,他不想“承泪”再吸收更多的妖气。
      承泪是清尘离开太虚山那年师傅不妙子赠他的礼物,青翠欲滴的坠子,本是一对。后来他将右耳的一只送给了荀桑。承泪可以收纳妖气,并积蓄净化成纯净的力量。两只本是一体,不论相隔多远,其中一只吸收了妖力,另外一只也会得到相同的力量。
      这本是对主人大有助益的事,尤其是如清尘这样体弱的人。但他不想要这份额外的保护,因为冥冥中总有直觉,这股纯净的力量越是强大,荀桑的气息便会变得愈加微弱。
      他不信直觉,但与荀桑相关的事,每一件,他都宁愿小心地当真。
      他不轻易动用承泪的纯净力量,除了那次,替玉竹驱除火蚕王的剧毒。玉竹于他来说太重要,这种分量,不可以拿来衡量比对。十七年的相识相处,共历了太多的艰难险阻,他只知道,生死关头,他不会放弃他,他会竭尽所能救他。
      就像这些年来,玉竹全心全意地保护着自己那样。

      落雪城是赤雪国的都城,进了城门便是风雪中依旧繁华喧嚣的街市。
      人们已习惯这样的气候,于是也并不觉得恶劣,街两边都是支着顶棚做生意的普通百姓。与混沌街不同,这条街上有着浓重的新年将至的氛围,现场题写对联的穷酸秀才,挑选喜庆绒布假花的姑娘,吹糖人儿的老人和一群堆着雪人的孩童……林林总总的热闹声色,这才是真正的俗世景象,冗杂却亲切。
      灵歌吸吸鼻子,小声念叨,“是啊,已经腊月了呢。”很快就要过年了,今年的年不知又要在哪里度过,会不会还是孤单的一个人,坐在屋顶看万家灯火,看那团聚的袅袅炊烟……
      无人注意她悄然落寞的感慨,清尘已奔到一道青砖围墙外,猛地推开斑驳的红漆门,进到院内。
      这青砖小院开开合合几个纵深,从外面看很是寻常,内里却是一片别有洞天的大宅第。只是冷冰冰没有丝毫烟火气,像是荒废已久。
      坊间曾流传过一个故事,说赤雪曾有一个名门望族,家主于一夕间都消失无踪。仆人进到主人居住的后院查看,也都没再出来。老人说,这世上有着通往地狱的入口,它隐藏在尘世之中,与普通的山川大陆并无不同,却于不知不觉间将人吞没。
      进到第四道门时,走在最前面的清尘忽然止住了脚步,重重咳起来。
      面前是一片开阔却荒凉的庭院,荒废许久的小莲塘上结了一层冰,冰上又落满了雪,雪上是杂沓的脚印,压住脚印的是几具横陈的尸体。有血凝固住冻成绛紫色的冰坨,却仍难凝住那呛人的血腥。
      他不喜欢血腥气,只要闻到,便会可恶地咳起来。
      “少爷!”一个女声自角落里传出,应声踉跄走出个青衣女子,长发束在头顶,一副干练冷峻的摸样,“青鸾无用,没能守住荀桑姑娘!”
      虹翼护卫之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先帝能够破例选中她,可见造诣天赋定不一般。然而,她已受了重伤,左手用力按在胸口上,生生将伤口里的血逼进体内。她知道少爷不喜欢看见血闻见血,只是如注红流仍不可抑制地从她指缝里涌出来,浸得青衣斑驳。
      “你别说话,”清尘的眉头仍在颤动,回身对红刃道,“快替她疗伤。”
      “少爷,”她倔强地伸手挡住了红刃,“青鸾知道没用了,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只想等少爷赶来,蓝芜和紫拓去追杀手了,留下青鸾追踪荀桑姑娘,只是青鸾追到这院中时遭到伏击,将荀桑姑娘的线索再次丢失了……”她单膝跪在清尘脚下,青色的剑插入雪里,支撑着身体,“请少爷责罚。”
      清尘也蹲下去,将自己的貂裘大氅披在青鸾肩上,整个将她包裹起来,拥在怀中,“你要说的话,小绿已经替你带到了。”他的眉心里似要挤出鲜血,“青鸾,你有什么愿望,我穷尽所有也会替你办到。”他不会骗她,说她还会活下去这样的谎话,她这样的战士,是要走得明明白白的。
      青鸾微笑:“青鸾只希望,少爷不要为我的死伤心,这些年,能够跟在少爷左右为少爷出生入死,是青鸾最幸运的事。本以为虹翼护卫会是冷血无趣的差事,可是有你这样的主人,为你做什么事都是那么甘愿而快乐。”她看着清尘,笑容狡黠,“青鸾心里的秘密,少爷一直都知道的吧?”
      清尘的喉结艰难吞咽,说不出话,也只能点头。
      这个从十二岁开始便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女子,其实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啊。她喜欢他,他怎会不知道……
      “好兄弟们,”青鸾转头,对着红刃他们四人招手,“把我的青鸾剑锻造到你们的剑里去吧,我不想这么好的剑被浪费,更不想,你们忘了我……”
      红刃在身后,用力捏住她的手,只是不语。他心里那份情,或者已永远来不及讲。
      她就那么窝在有着清尘体温的温暖貂裘里,满意地合上眼,轻若无声的说,“少爷,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一直都是那么喜欢苦中作乐的人,好像脸上笑了别人便看不出你心里的苦,青鸾想你替我讲一个笑话,让大家都笑着送我离开。”
      清尘挑了唇角,淡淡苦笑,“好,我讲给你听。”
      “有一个女孩子,她左边胸口上被刺了十几剑,却将血用力逼进伤口里,她还说自己不疼,可笑吗?更可笑的是这样笨的人居然是先皇亲自赐封的虹翼护卫……”
      青鸾的唇角弯起美妙的弧度,面容在落雪中渐渐凝滞。
      背后的四人个个手上握出青筋,脸上却配合地挂着笑容。只有红袄的姑娘,抽噎着泣不成声。
      清尘站起身,抱着青鸾向院外走去。
      只有这一次,他忽然不那么急切地要去追逐荀桑。他忽然觉得无力而悔恨。
      凭什么,为了自己的追逐,要将身边的人一次次推入险境,甚至是,这样血淋淋的死亡!?

      风声如泣如诉。这是第一次,他直面这样钻心剜骨的死亡。
      虹翼护卫的七人,跟随他已经整整十七年,从五岁被送去太虚山时起,父皇便将这尚且年幼的七人组合送给他,一路护送他上山。这样如影随形的七个人,像是一双翅膀,随时都可以列阵张开,保护着他。
      这些年的东南西北踏遍,无数次历经劫变,他看惯他们的强大,怎知竟会有一天,这其中会有人先于他这样病在深髓的人死去……
      “少爷!”惊喜地喊着,奔进两个人来,分别是蓝芜和紫拓,他们追了一段,刺客却忽然遁形,于是又循着青鸾留下的记号,一路找到这里。看到庭院中央燃着一朵巨大篝火,烈焰正焚去娇颜,已瞬间了然一切,“少爷,我们来晚了。”
      只是沉重的一句,但清尘知道,他们每个人,心头都燃着这样一把火焰,于严冬寒雪中炙烤着心脏,痛,但只能隐忍。因为他们怕,太明显地表现出痛,会让他这个主人愈加痛苦。
      他们总是,将他守护得那么小心。
      “那些刺客,还是那个人派来的吗?”清尘淡淡问。
      “是……”蓝芜答,“本来我和紫拓不该留下青鸾而去追踪,但那些刺客说,他们手上有荀桑姑娘一直不肯告诉少爷的秘密,关于她当年嫁与先帝的真相……”他声音渐小,因为知道,这是少爷最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
      “哦。”清尘却只是这样应了一声,他望着院中熊熊的火对他们六人说,“你们走吧,此后不用再跟着我,其实我早已不是殿下,也并无什么主人的身份,你们的忠义早已表尽,我现在不需要了。”
      他为着追寻一个渺茫身影而活,但他不想他们六人为着他而活。他们本该,有着更加鲜活的人生,他们该为自己而活。
      整齐而闷顿的声音,六个人已跪在他身后。
      红刃红了眼眶,“我们对先帝有过允诺,七个人要至死追随。”其实到如今,已远非只因一个允诺的束缚,多年相随,生死边缘的相携相护,或许不觉中已超越了忠义的界限。
      “其实,即便死了,我们七个人还是会一起留在少爷身边的。”那六人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瓷瓶,红橙黄绿蓝紫六色,瓷瓶用细绳系着,挂在脖颈。
      庭院中火已渐渐熄灭,雪白中留下一方黑色焦土,和一捧青白的灰烬。
      红刃起身,将那灰烬捏了些许,放进红色瓷瓶,小心盖好。其他五人也都悄然依行。
      “这是我们七个的约定,不论谁先走了,都要以这样的方式归队,或许下一个被装进这瓶子的是我,也或许是绿岸、橙天、黄觉、蓝芜、紫拓,但无论是谁都好,我们七个,还是会聚在一起的。”红刃道,“所以少爷,如果有一天你手中只剩下一只瓷瓶子,里面装着我们七个的骨灰,到那时你便可以随手抛开我们,任意将我们赶走了。但在那之前,我们永远都是你的虹翼护卫!”
      清尘背对着他们,微微仰头,无常的雪,又大了起来,落在眼眶里,冰凉湿润。他重又披上那件墨黑的貂裘大氅,上面仍沾有青鸾的鲜血,他却意外地没有咳起来。只感觉到一阵温暖的香甜。
      “走吧,我们去街上的茶馆里等玉竹管家。”那个红袄的丫头走过来,拉着清尘的袖子,她的双眼已红肿如腊梅花苞,脸上那两抹红晕更加突出,她仰着头看他,眸光清澈。
      “还有你,等玉竹将蓝翎雀羽带回,你也走吧。”清尘淡淡。
      她一愣,吸了下鼻子想要再问,却只觉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起来。
      刹那间,大地轰然塌陷,清尘和那块土地一同坠落下去,那个正扯着他袖口的丫头也随他一起跌坠,像被流沙吸入了地穴,迅即不可逃脱,头顶的天地迅速弥合,只留几声嘶喊空洞回响:“少爷,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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