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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蓝翎雀羽 ...

  •   十年前,中洲大陆上最强大的烁国,驾崩了位传奇帝王,那便是孤傲而阴冷的恒帝朱河洛。那一年,帝都郢城起了场悄无声息的变乱。
      北方的诸侯国赤雪得到消息,趁烁国无暇北顾,悄然起兵,斩杀驻扎在赤雪的上万精兵,从此独立。那场血流成河的兵变,是赤雪皇族这些年来缄默不谈的隐痛。那万余人,并不是非死不可的。
      宏帝元年深秋,落雪城。
      高耸城墙上是戎装待发的赤雪王族,大世子子风,小世子子月,王侯将相一众若干。城墙之下,万千将士群情激越。
      这批将士是天子所派,驻扎在诸侯国赤雪已有八年。很多士兵已在当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虽然籍贯在烁,却已是半个赤雪人。此番将这些驻扎军悉数召集至此,说是截获消息,帝都郢城叛乱,局势严峻,世子子风欲带这万人前往帝都勤王。于是,众将士以最快速度集结到此,不疑有他。
      然而此刻,城墙之上那着赤金铠甲的人却不急不缓上前两步,他扶着墙垣俯视下来,声音穿越在千万人上空,“这八年来,你们所食所饮,皆是我赤雪的百姓所产,若要勤王,也该勤的是赤雪的王族。我召集你们来,是想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投靠赤雪,助赤雪独立成自主的国,与你们的家人留在这里繁衍生息;或者,举起手中刀枪,完成你们驻扎在这里的使命,与家人骨肉从此对立分离。”
      那是大世子子风,他的眼自盔甲后露出,冷冷扫视着城下忽而变色的士兵,他们交头讨论,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茫然失措。却有将领仰头骂道:“原来骗我们来,是劝我们倒戈,同你一起密谋造反!”他冷哼一声,转头喝道,“今日谁敢放下武器归降,我便先杀谁!”
      有人举起长枪呼喝:“绝不背叛!”于是城下齐齐举枪,呼声渐高。
      子风淡淡一笑,他伸出一只手,一名妇女被捆绑着推送过来,眨眼间手起刀落,女人被丢下城墙,城下瞬时安静下来,那带头将领已赤红了眼。从城墙上飘落而下的,是他的妻,一路鲜血泼洒如纷扬落花。他眼睁睁看她跌在地上,躯体散碎像柔软的沙包。
      然而他不惧,愈加咬紧牙关望上去。
      城墙上传来子风毫无感情的语声:“你们个个,都如霍将军这样无情吗?”
      冰冷的叩问飘荡在寒凉夜空,带着血色的恐吓与蛊惑。不知何处已有人颤抖着俯身,将长枪慢慢放在地上,霍姓将军猛然回头,只听哗啦啦一片弃枪声。他背后那曾抵挡暴风骤雨的密林,折腰倒伏一片。
      “你们?!”他气结,悲愤从眼球中突溢而出。转身间看到城上人退后几步,一挥手,一整排弓箭手已弯弓搭箭瞄下来。
      “这样的降兵败将,我亦不要。今日你们既可舍弃生养自己的烁,保不准哪一日也会背叛赤雪,效忠他人,那赤雪再留你们又有何用?”掩在重重弓箭手之后的人冷冷说道,他身后穿银色铠甲的少年矛盾地望着他,在万箭齐发的那一刻转过了身,不忍再看。
      城墙之下,箭矢密密麻麻如疾风骤雨,这猝不及防地转变让人来不及顿悟,长枪尚未握回手中,箭已封喉。千万人的挣扎哀嚎将这座城变成修罗地狱,血水飞扬,像于深秋之际忽然盛开一地的繁花,花的根部是一张张愤恨不甘的面孔。
      天空飘起雪来,那是那一年落雪城的第一场雪。落在深秋,飘了满世界的绛红。
      “哥,何必如此呢……”银甲少年艰难转过身,话未说完,便见一只红缨枪从城下直直飞来,如生了翅膀一般飞上高耸城墙,穿雪破风,呼啸而至,“噗”一声扎进金甲男子的胸膛。
      “哥!”
      喊声起,人已自墙顶栽落,落进那堆叠如山的尸海之中。尸堆中一个人扬起脸来,抹了把满脸血水,露出满意的笑。而后直挺挺倒下,那一双鼓凸着悲愤的眼却始终睁大着。
      当夜,赤雪派了大批人手在千万人的尸海中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世子子风。而那一夜,赤雪正式从烁国剥离而出,自立王国。一月后,十三皇子子月即位。
      那夜城下的万千尸首被搬运到烁国与赤雪的交界处,挖了一条绵延百里的壕沟,才掩埋得下。然而众多怨魂聚结,渐渐便引来了牛鬼蛇神,在其上逡巡不去。混沌街也便因此而生,日益成今日繁华之势。
      五年后,赤雪与西边邻国比俄纷争不断,战事频传,百姓凄苦。子月无奈,选了最便捷的平稳局势的方式——再次归顺。臣服于烁国脚下,便与比俄算是同侍一主,由宏帝修书调和,一切纷乱迎刃而解。
      及至今日,天下太平。
      混沌街内的鬼神滋事或是不法生意赤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罔若未闻。因赤雪王族对这条街上的怨魂有愧有畏惧。那是夜夜萦绕的梦靥,是笔清算不起的债。

      玉竹将那段历史悠悠道尽,而后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脸色青白如雪雕的男子,“不知看到亲弟弟又将家国拱手让与烁国,你会怎么想呢,子风殿下?”他一顿,又道:“更不知夫人看清殿下面目,认出你便是当年那嗜血无情的人,会作何感想?”
      “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全不记得了。”咬牙低眉,他在说服自己。
      玉竹叹息:“其实在下来,并不想揭人旧痛,也不想替脚下这万人将士报仇,在下只想取一样东西,还望慷慨相赠。”
      子风皱眉,他已身无长物,而面前的人显然不是冲他而来。
      “你要什么?”
      “夫人的蓝雀翎羽。”玉竹道。
      “又是这个?!”子风怒目,“就知道你们这些收妖师惦记的定是绿凤的翎羽。”大约这之前已不止一人对他们有所觊觎,所以他才早有警觉,又买凶行刺。“要么,杀了我,要么,立即走!”他低低道。
      “相公。”
      落雪裹着一缕清香,一袭绿袍从街的另一头款款走来,臂上挎着竹篮,里面鸡鸭蛋肉很是丰盛,还有一壶封着红绸的好酒。
      “哟,又是这位小哥,”走近了,美妇笑着道,“正好今天撞上喜事,不如一起喝一杯。”
      玉竹笑:“在下不喝酒,只习惯闻闻酒香。不知夫人的喜是指……”
      美妇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小腹,隔着绿袄温柔抚摸,她抬眼,望向她的相公,一脸知足甜蜜,那一刻这荒诞杂乱的混沌长街已变作绿水人家绕的田园美景。
      “的确是大喜,这杯酒即使不喝,也要敬上一杯。”玉竹说话,总是谦和而真诚。
      美妇伸手推开门,将他让进屋内,“地方狭小,不要见怪。”一旁的子风始终沉默不语,他搀着她,步步小心。
      屋子的确狭小,却归置得整齐干净,暖炕上摆着小小的红木桌子,美妇回眸对她的相公道,“我去厨房把菜炒了吧,你陪这位小哥坐坐。”
      “你身子不方便,我去。”子风拿起地上的菜篮便去了厨房,临走忧虑地瞥了一眼玉竹,玉竹却只是对他微笑。而那叫绿凤的美妇人亦在温柔地笑,她了解她的男人,知道他一定会替她去。她要支开他,是那么容易的事。
      “其实,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子风走远,她便从暖炕上走下来,站在窗前能望到院中小厨房的方向,“可是你要的蓝雀翎羽,我不能给你。”
      “夫人是十年前便拔了它,将它用来封印子风殿下的记忆?”玉竹见她点头,不禁叹息,“这样的牺牲,倒叫我为难。”
      眼前的女子,在他第一次经过这里时便知道她是一只蓝雀妖,一只失了妖力的千年妖。
      雀妖的灵力都集中在那只尾羽上,一旦尾羽被拔,便只能做同人类一样寿命短暂、受着生死制约的普通生灵。而她却甘愿,将凝聚了千年修为的翎羽化作一把记忆的锁,锁住那人的不堪过往。
      “我只是一只被养在宫中许多年的孔雀,生活在巨大的笼中,供人观瞻。有一日子风走到百禽园,却将笼门打开,放了满园珍禽。他说:有观禽鸟的时间,不如多想想江山。他见我栖在枝头不肯飞走,忽然抬头一笑:怎么,你想留下来陪我一起设计天下?
      于是我便留在了百禽园,不再被锁在笼中,而是自由来去,不受拘束。子风他偶尔来园中走走,却总是满怀心事,眉头深锁。不错,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也是个胸怀抱负的人。他不想居人之下,他想与宏帝一争雌雄。
      那天他站在城楼上,一挥手万箭齐发,城下万人的首领一柄长缨射向城楼,混乱间,子风被刺中,从高高的城楼上摔落,跌在万千尸海里。便是那一刻,我贴着城墙低低飞过,在夜色里偷偷拾起了他。
      然而醒来后,子风总是沉溺在痛苦与梦靥中,他性子有些转变,也忘了许多事,却独独记得那次的屠杀。他恨自己的无情毒辣,常常绝食自裁。那个枭雄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而悲伤的男人。
      我决定让他抛弃这份自责,我要让他遗忘,做一个全新的人。于是用翎羽锁了他的记忆。
      后来混沌街渐渐繁荣,他便带我到这街上,安静度日。
      实际上,这里对我们来说再适合不过,在这里即使再特殊,也只是普通的存在,不惹人注意,日子过得平淡真实。
      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取走那只锁,我不希望他记起来。”
      美妇说完,回头看向玉竹,双颊上已泪水涟涟。
      孔雀,是最骄傲爱美的珍禽,她却与他守在这寒冷国境,住着简陋的土屋,素颜粗茶,玉竹不得不动容,“千年造化,最终却只做个凡人,难道不会不甘?”
      绿凤笑起来,“他死了,只剩我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才是最大的不甘吧,”她的手不自觉便又抚上微凸的腹部,“况且现在有了他,我们做最普通的一家人就够了。”
      玉竹莞尔,自己倒了一碗酒,深深吸嗅,点头道,“好酒。”然后留下锭金子放在桌上,“先留下月子钱,夫人的喜酒在下尝过了,也就不再打扰了。”
      绿凤感激地颔首。她知道,只要这人想,莫说是蓝雀翎羽,便是她这只雀妖,他都可以收入袖中。

      玉竹走出那间矮屋时并无失望,他知道少爷若在,也一定会如此选择。
      即便对自己的目标有着怎样渴切到达的愿望,也不可以,为此将他人的快乐剥夺。
      “玉竹管家,请留步。”沉沉的一声,从身后传来。玉竹回头,便看到不知何时已从小厨房走到街心的子风,他手里执着一支手掌长短的羽毛,暗深的蓝色,羽尾交汇那一圈如蓝黑的瞳。“你要的东西,拿去吧。”他道。
      沉稳如玉竹,也还是怔住了。他不禁纳罕,眼前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隐忍。
      “原来,你从来未曾忘记……”玉竹感叹。
      “是,即便是这蓝雀翎羽,即便是绿凤每天喂我吃淡化记忆的前尘散,也都无济于事,那夜的场面历历在目,越想忘便越清晰。”他恨从前的自己,可是,已经永远摆脱不掉了,他冷笑,“或许,这便是业报。那些怨魂不想让我忘记。索性,就搬到这里陪他们好了,而绿凤是妖,在这里也能过得自在些。”
      “这样假装忘记,也是件辛苦的事吧。”玉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亦是情种。
      “比起绿凤的付出,我做的又算什么。”只是假装没有恶梦,假装相信那些药真的是强身健体的补药,假装,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顿了下,忽然笑得很真诚,“其实,今天你若强取,我会和你拼杀到底,但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所以,我甘愿把它送给你。反正,留在我的身体里也不曾起过作用,它也不能再长回绿凤身体。”
      玉竹动容,摆手推辞,“我答应过夫人,不会取走。何况天下又不止这一只千年蓝雀妖。”
      “拿走!”子风强硬地一推,脸上似有怒容。
      玉竹领会,这并不是假情假意的客气,而是江湖儿女直白的义气。他的豪气不减,但他不知道,其实不知不觉中自己已从那个绝情暴戾的子风殿下蜕变成另一个人,那潜移默化的力量正是来自那只温婉的蓝雀妖。
      空气依旧夹风带雪,玉竹将那支精致的雀羽握在掌心,掌心里似传出绒绒暖意。
      子风是怕他将绿凤当作雀妖收降,才瞒着她请了刺客夜袭云来客栈,而他那终年浓密到遮住面貌的胡须,也只是不想让她看清那张脸,而时时想起他狰狞的一面。今日本打算拼死一战,所以剃了须,打算让她最后一眼能看见完完全全的自己。
      所有一切,都为对方想得周全。点点滴滴里都是为对方幸福而做的努力。
      这样相爱的一对,无论是人是妖,无论有着怎样的过往,也都是值得艳羡与成全的。
      玉竹唇角弯起,足尖在落雪中轻点,向着那顶素色软轿行去的街尾追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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