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白逸潇

22、21 六个愿望

　　If by life you were deceived,
　　Don\'t be dismal,don\'t be wild!
　　In the day of grief, be mild .
　　Merry days will come, believe.
　　Heart is living in tomorrow;
　　Present is dejected here;
　　In a moment,passes sorrow;
　　That which passes will be dear.
　　——by Aleksandr Pushkin

　　那篇承载着她几乎全部希望的论文一连两次被拒，饶是她做了很强的心理防线也抵挡不住波涛般的失落感，她不怕被拒，可是这种连外审都没有到达就被编辑拒之门外的感觉实在是令人灰心，再加上这些天阴雨连连，心情说好未免有些牵强，再次修改之后另投他期，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等待，好在她可以通过看文献来打发时间。Jun课题组的文章里， Oxidation方向要求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实验过程比生物法足够简洁干脆，从事了近三年的生物处理，对于生物处理较强的不可控和冗长的实验周期感到疲倦，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对于机理的探讨，喜欢思考，在假设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去验证从而得到实践的这个过程，虽然自己现下最大的劣势在于专业基础知识的不足。
　　过去三年，甚至包括大学四年，她的学习生活该怎么说呢？大学四年，她并不是一个书呆子，很享受孤独，喜欢独自坐在一间空教室里计算着高数里的微积分，不过后面因为考虑到安全问题，她就成了图书馆的常客。这么些年她去过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了，不过至今仍对第一次去X大图书馆的场景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正处于期中考试期间，正着手复习第二天考试的一门叫做《新疆民族宗教史》的课程，全是需要记忆的东西，她一直抱怨对自己的记忆力差，尤其是涉及到思政类的内容，并且听往届的学长们说，X大有两大特点，一是对待作弊惩罚很是严厉，另一个则是挂科之后的补考难度比正式考试还要难，并且即使考过最后的成绩只会记为60分。
　　她想如果在这样一门课程上挂掉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无论如何也得顺利过关。于是当天早晨就拿着这本不下数百页的书早早来到图书馆。阅览室门还没有开放，站在过道，隔壁维吾尔族姑娘的读书声传来，她也放开羞涩，在阅览室门口正对走廊里的书桌前读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声音就大了起来，其实，她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周围读书声嘈杂一片。等她把那本书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之后，正打算从后到前再加深一遍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身边的书桌，温和的说“同学，请小声点”。
　　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这句话，虽然温和，但却足以让她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下子脸红了。她抬起头，只见那人穿了一身西装，应该是图书馆里的领导，她有一种“完了”的感觉，忙抱歉的笑了一下，回到“哦，好的，抱歉”。那人也朝她笑了笑，说道“大一的吧？挺认真的啊，小姑娘~”说完笑着走开了。她这才意识到整栋楼已经安静了下来，这座图书馆不算太大，从一楼至五楼呈环状，想到自己的声音在这座楼里不知响了多久，才被人叫起，只好灰溜溜的找个阅览室进去看书了……最后考试的结果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差，最令她吃惊的是，这些年来，她思政课程的成绩竟然比她预想中要高出许多，或许这多亏了她往常看的闲书吧。
　　她是喜欢看闲书的，小说，诗词散文，评阅传记，不一而足。上课期间她也会看，X大的课业于她而言还是蛮轻松的，平日里不用功的她考试依旧名列前茅。也曾有闲情在课堂上看一些其他的书籍，有时也会睡觉，偶尔也会翘课。直到有一次大二，他们班的高数课换了另一位数学院的教授，万老师，改变了她在课堂上看书的习惯。可以说，万老师在她大学生涯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被万老师那种认真负责的态度所折服，是那种竭力让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懂理解的真诚。
　　那一天，看着讲台上一身白衣，头发花白的万老，文质彬彬，在飘荡着粉笔屑的空气中站立着，更增添了一份儒雅气质，一手漂亮的楷书，工整而有力。她突然就收起了藏匿在宽大高数课本里的小说，端正地听讲。那一段时间的行为就连同桌兼舍友看到她认真的态度都有些吃惊，还以为她转性了，她只是笑笑不说话。此后她就把看书的时间挪到晚自习以及周末了，尤其是周末，不带任何东西，寻一间阅览室，从书架的第一层边看边走至最后一层，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直到窗帘外的盆景换成漆黑的夜幕，才感觉到胃里空空，然摇头失笑“看来自己终究是凡人，做不到古人的以书为食啊”。
　　她是在大三期末阶段才开始看专业书籍的，那个时候院里确定了保研名额，当时已有毕业论文课题去D大完成的打算，主动选择了一些生物处理方面的书籍。此外她还主动联系X大化工学院的一名老师想要跟随他学习GC等一些分析仪器的使用方法。
　　来到D大后，图书馆距离宿舍太远，只有周末或某个空闲的中午才有时间去，最初她寻到的是文史类的图书馆中博，直到研二才知道另一座理工类图书馆温溪的存在。而温溪里面给笔记本电脑提供了方便，之后去温溪的频次较多，不过因为太远，常常是借书带回来看。并且三年里常以文献为主，也就没有往日的闲情逸致去逛诺大的图书馆了。
　　这并不能阻碍她的好奇心与探寻未知的兴致，再加上科研相对轻松，反而更有时间来阅读一些其他方面的书籍，生命科学，材料，化学等等一些专业类的书籍。此外，还曾在MOOC上学习一些知识，比如急救知识，医学常识等等，休闲而充实。
　　或许正是基于这些年的兴趣沉淀，她在接触一门新的课程或方向的时候不会茫然无措，而是以更快的速度熟悉，就像氧化这一方向。虽然她并不了解每一种氧化机理，但是总的氧化过程不外乎几种，由此推理，也就不难理解，她还是蛮有兴趣的。来之前，也想好了说辞，自己的硕士课题是有部分内容涉及这一块的，有信心足以引起导师的兴趣。现下，除了论文的提交，她也想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希望提交一份自己对于之前实验中现象的分析给老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只是不想放过一丝机会。
　　转眼已经进入八月中旬，八月的H市仿佛已经逐渐冷却下来，再不似七月的炎热，倒有点秋的凉爽。这段时间文献阅读，让她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闭塞，甚至可以说是目光短浅，如同井底之蛙。Jun导师课题组一位师姐的论文及文章，带给她很强的震撼，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原来这个世界上推陈出新的频次竟是如此之快，原来自己以为的一个小小的创意早在几年前别人就早已考虑，并且以一种更周全更缜密的方法，这也是她第一次审视自己在科研这条路上的能力与潜力。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实验架构以及创新能力方面是有优势的，可是现在看来，无异于讽刺。这条路注定要走下去的话，她前进的路途也注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这天晚上失眠的厉害，索性拿起了手机，看到一个叫做“生命倒计时”的App，很是喜欢，图标像个漏斗，刚点开时会出现莎士比亚的“我荒废了时间，时间便把我荒废了”经世名言。设置完出生日期之后，就会看到“生之时”，“死之钟”，“心愿单”，想了想，她在心愿单里写下了六个愿望，“paper accepted”，“get phd program”，“write a book”，“to Tibet alone”，“graduate as far as impossible”，“get post-doc in your city”。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他。吃饭的时候，想起他是否记得吃饭？跑步的时候想起他最爱健身……就连愿望都是朝着一步一步迈进他的方向，看着那一系列的计划，仿佛每一步于现在的她而言都是难以跨越的鸿沟，鸿沟的那端是他所在的地方，每一步都不轻松，都需要很大的代价去实现，而其中，最大的代价应该是青春。
　　有时候想想自己这辈子真的够凄惨，研究生之前未曾恋爱过，在后青春时代遇见了一个优秀且无法喜欢的人。其实，第四个愿望本应该是“go to Tibet with lover or boyfriend”，本是为了作为实现前三个愿望的奖励，不过她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可能了。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一生就这样也好，她也在计划里有意让自己变强，可以更好的一个人生活。
　　转眼已至八月下旬，来到这边已经一个半月，其中满满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写论文，而这一个月又在等论文，嘴角弯起讽刺的笑意。九月份是H大的第一批申请，可能她真的需要
　　考虑一下是否依然在这边了。这天上午与施雨的电话，令她猛然想起她的报到证还在自己手里，还未去报道。从未在意过这些方面的事情，看来是时候回一趟家了。
　　她在犹豫，如果回去，能做些什么，虽然她已经对这边的生活十分厌倦了，但这里有她最在乎的，这里可以安心的学习。她甚至想过，如果不能申请，那么就趁这段时间一边等待论文一边准备雅思，这样后面有机会出国也是极好的。下定决心的这一天，毅然将车票退订后，当天联系了许久不曾联系的本科同学于绅。她总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尤其是一位有女朋友的异性同学，甚至她也知道他女朋友缺乏安全感。忍着心里的排斥，她只得拨通对方的电话，道明想要借用一下图书卡，去他们学校的图书馆学习一段时间准备一个考试。虽然对方满是疑虑，但看到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也不好过问什么，她松了口气。
　　不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超乎她的想象。在与同学约好中午见面后，她在等待去往他所在校区的校车时，走来了两名异国男生，一口流利的汉语令她有些惊讶。要知道之前她所接触到的外国同学中，中文只能算是勉勉强强听得懂，其中大部分还是需要靠猜，与贝尼诺在一起时她们之间只能用英文交流。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等车，其中一个个子矮一点的男生走过来问她，“你也是在等车？”看到她点了点头后，又问“这辆车什么时候发车？”其实她也不知道，现在还处于暑假阶段，可能不会有了。看了一眼手表后，说“再等5分钟吧，如果5分钟后不出现就应该是没有了~”
　　果真是没有，她已经等了近半个小时，不得不走进他们。“请问你们知道从这里到一校区怎么做车吗？”在异乡，连手机的流量都锐减，要知道以前在D市她可从来不用担心流量的问题，现在只能靠问路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又陷入了一场难以避免的交谈，
　　“你不是本校的学生吗？”，点头。
　　“那你是来这边做什么的？你是学生吗？”， “是交流学习的，是研究生~”
　　“你今年研几？是哪个学校的？在这边待多久？”…… “研三了，D大，大约待3，4个月吧”
　　“你没去过一校区吗？去做什么？”……“没有，刚才没多久，不熟悉，因为想要进图书馆学习，想要借同学的卡~”
　　“你可以借我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跟我说~”她讶异。
　　耐心的回答完他的一连串问题后，没想到对方这样爽快，这也是她喜欢跟国外人交流的原因，坦白直爽，乐于助人。她在导师的实验室待了许久，也不曾有人主动开口问过她什么。想来文化差异吧，内心虽有感动，但还是有些许忌惮的，尤其是对男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跟同学约好，去他那里取了”。
　　问了路，挥手与他们告别，就一路摸索着走出了校园，正在踟蹰着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时，之前与她对话的那个男孩子也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她说，“应该往这边走~”说着一路引着她走向站牌，给她说应该坐几路车，在哪站下车。她想，今天真的是如此幸运遇见这么热心的人，在他加微信时也爽快答应了。就在她以为那个男生也是要去一校区，没想到他竟然原路返回。这下，饶是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之前一直忽视的那闪烁在男生眼中的兴趣，突然间有些明白过来。
　　果不出所料，在请于绅吃饭时，微信就闪了起来。对方问她“是否已经到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下午有没有时间，想要一见面？”她只是委婉的拒绝“下午大约三点多才能回去，现在在跟同学吃饭~”
　　“你同学是男生？”“是”。
　　就在她关闭微信不想再联系的时候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对方发错了。她确认了一下，对方问她现在的电话号码，她刚回了过去，电话就进来了。是之前的那位曾拒绝了她又两度想要介绍其他老师给她的那位导师，原来是他今年有一个名额，想让她报名……如此境地，面对横空出现的橄榄枝，她竟然没有一丝欣喜反倒是有些犹豫，她回复说考虑两天。挂断电话后，对上同学意味深长的笑，她只是摇头失笑。谈起他的近况，一段饭倒真有些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相聚，没有尴尬，只觉陌生的地方有同学朋友在真好。
　　之前联系的那个男生，也就是Sam，接下来的两天也一直有问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时间出来走走，我想见见你之类的。她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见，回答时不是说“在看书”就是“在图书馆”，“周末可以跟朋友约出去玩~”。
　　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她索性就躲在宿舍里哪也不去，也就不怕遇见他。到了周五下午，她实在不好拒绝，想着自己已经决定不再这个城市停留，哪怕为了感念他最初帮助自己的心意，也终是要与他道别。出来时外面还在下着蒙蒙细雨，看到他拿着一架相机，她把伞撑开给他，他不要，索性她也合上，淋淋雨也是不错的，虽然并没有感受到他口中所谓的浪漫。
　　她记得他来自Nepal，就跟他聊起来，尼泊尔是个美丽的国家，那里的人们有她最向往的生活姿态，贫穷而安逸。以前只是从文字中了解“苦行僧”，她真的很想去看看……他们绕着学校走，来到H大后，除了一次跟着马姐散步走了大半个校园外，她未曾独自走过。但貌似一直都是这样，从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从来从没有好好走过自己的校园。
　　这样一想，便随着Sam边走边聊起来。家乡的话题刚落，Sam就问起她的个人情况，她虽不喜欢说谎，但也从未想过发展一场跨国之恋，且她早已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一边开口，一边在心里说“不耽误他人，善意的谎言应该值得理解吧”。
　　停了几秒钟，她掩住脸上的尴尬之色，笑着说，“有的，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她说的很模糊。
　　只听对方有些惋惜的说“啊，你有男朋友了啊~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啊？”
　　她想，我只是说我有喜欢的人，并没说自己有男朋友的，所以也无需心虚。就转头微笑着说，“他现在在国外，这是他毕业时的一张照片。”
　　说着将自己手机里唯一的一张人像照拿给他看，他说了声“挺好的，挺帅的~”
　　她悄悄吁了口气，说，“我其实对长相并没有鉴别力，只是觉得他人很好，就这样而已。”
　　“那你们这样可以吗？没有问题吗？他在国外，这么远？”Sam又抛出一个让人出汗的问题。
　　她镇定的想了一下，然后慎重的说，“我觉得，距离从来都不是问题，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喜欢他，也想要一直喜欢下去。我们每天都有联系，并且，我最近在申请博士，想办法尽快能够去往他所在的城市读书~”
　　“这是你的第几个男朋友？”话刚刚落下，Sam继续追问。
　　“第一个？真的吗？”Sam不相信道。
　　“第一个也打算是最后一个。”她答道，谈论这些感情方面的事情已经令她有些害羞。那些曾希望说给那个人听得话如今竟然以这种方式说出口，并且说给一个只能称之为“初相识”的人，她有些赧颜。
　　随后补充道“我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所以对待感情有些谨慎吧，如果认定了是这个人的话，才决定与他在一起的~”。
　　她急切的想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于是不待对方开口，就说，“你呢？谈谈你的感情经历？”
　　这才堪堪将话题转移至他身上，觉察额头上有液滴落下，她用手扶额，掌心湿润一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大半个校园已经逛完，她说自己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并说以后有机会再相见。忽略到Sam满脸的遗憾，微笑着跟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也很感谢那天你的帮助，有机会再见了~”
　　Sam张开双臂，说“漂亮的女孩，最后来个拥抱吧！”其实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抱歉，我男朋友会吃醋的~”。
　　但看向他的双眼，终究是没有脱口而出，就当是朋友的再见吧，索性上前给了一个浅浅的拥抱，随后挥手，转身离去。
　　雨一直在下，从未间断，一路下来，她细密的发丝间布满了晶莹透亮的水珠，像一串串珍珠嵌在那柔软的发丝缝隙。在路旁绿色松树的映照下，像极了D大实验室里的那株“情人泪”，是她来到D大认识的第一株植物，也是她记住的那间实验室里唯一一株植物的名字。
　　当天晚上回去后，她回复了那位老师。她内心有些许的失落吧，如果走上这条路，以后将不会再同他有交叉了，再见面将会寥寥无几，想到此，心就会如过针尖一般的疼。她实在太累了，就把一切交给未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