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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多生债负煞孤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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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客栈前堂空无一人,浓稠的寂静黑压压地蔓延在四周。陆无影站在门旁默然地眨了眨眼,企图从这干涩的空气中找出什么东西好让他的视线落下脚——不必回过头去和清川渡那柔胜月光的眉目对视。
“陆昭”这个名字仿佛一点暗红的火星,在风中飘飘摇摇落进他心底那捧已经烧得破破烂烂、还受了潮的柴薪。有那么一瞬间火苗从里头“轰”地燃起来窜得又高又亮,但是旋即便碰到顶上厚厚的青苔,一忽儿又只剩下黑洞洞的残骸。
他沉默良久,收紧的五指到底松了开,低头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回过身来向清川渡道:
“……嗨,咱们小美人儿长大了,挺好,挺好。”旋即他挠挠头放下门帘,见清川渡进来了才不甚明了地诺诺接续:“挺好,真的……”然后便抬足要向楼梯上去。
“……”
清川渡看了他一会儿,亦没有接话,只跟在他身后一道上楼。过了一会儿,陆无影听到他在身后轻轻道:
“陆兄。”
“怎么?”
“你眼上那道疤,是何时落下的,所为何事?”
这时二人恰好到了楼上的房门口,墙角的纸笼里点着油灯,大约是老板娘见他二人久去未归给留下的。那微弱昏黄的灯光摇摇曳曳,映在刚要伸手去推门的陆无影面上。——他右眼确是有一道凌厉的长疤,从高耸的眉骨贯穿了两片眼睑,锋利地消失在眼睫下方,泛着淡淡的肉红色。因为看上去经年已久,他的五官神情又素来活泛,这长疤说显眼倒不很显眼,但细看之下不难想象,初创时整只眼应当都是鲜血淋漓的惨状。
他倒不是有意要隐藏,却当真没想到清川渡这时候来问他;或说他早已没再想过,会被人过问这些细枝末节,又仅仅关于自己的事。
嘿。他想,这当真是故人讨债来了,物债事债一块儿要——怎么答呢。
“这个啊……”
陆无影伸手将门推开,暖黄的灯光从屋内泄了出来,两人的影子一时都长长地交织在了地上。他耸耸肩:
“跟别人打赌输了,画的。”
“……嚯。”清川渡眉梢一抬:“和什么人打赌,要用这风吹雨淋不褪的物事画。”
“什么人啊……”陆无影迈进屋内,状似努力回忆一般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待清川渡将卧房的门闩上了才轻描淡写地开口:
“和一个又恶劣又残忍,平时没什么人认得,但发起狠来谁都躲不过的人赌的。输得很惨,一败涂地来着。”
“如此。”
清川渡无言了片刻,陆无影估摸他也没把自己的鬼话当回事,便兀自散了头发抱着剑翻身上了自己那头的榻,打算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先睡了去。不料清川渡面上没什么变化,倒是笑眯眯地开口:“那,陆兄如今也算不得赌王了。”
陆无影愣了一会儿,旋即也“噗嗤”笑了开,侧坐在榻上向他摆手连连:
“嗨,穷得底儿掉,早不是啦!”
室内灯熄时,窗外不知哪个街巷远远传来悠长的三声更鸣,是子时过了。这间卧房两侧里有一床一榻,中间用四折屏风隔着,一躺下便互相看不见对面。陆无影常年在外风餐露宿,早已习惯了剑不离身,招财沉坠坠的剑柄靠在他肩头,不知为何此刻在这遮风避寒的室内却感到有点儿冷。
白天发生太多事,两人自然都有些难眠。陆无影闭了闭眼,总觉得眼前还闪回着下午茶摊上那群中了邪一样的刺客扭曲得不自然的模样——多数人用简陋的纱或布罩遮着脸,与其说是通常刺客,倒弗如说像是那名曰蜻蛉的女人豢养的一群土偶木梗,一声令下就没头没脑、前仆后继,既不知疼也不知死。他想起蜻蛉管清川渡叫“笑面虎”,想起她手里应龙刀堂的令牌,又想起在陈宅那晚,他从清川渡面上挑落的面具——那正是个诡谲妖冶的笑面脸谱。
陆无影无端地想起,如今清川渡再也未用脂粉遮挡过眉心那一条绛紫镶边的纵纹了。暗潮汹涌的意识里这一切似乎都有些藕断丝连地彼此牵引起来,拉扯着他脑海深处某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但他一旦试着去捕捉背后的真相,就像有股巨大的力量拼命拽着他,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强行灌输道:不可触碰。
他当年虽然年幼,却并非认不出那道花钿似的纹路;他曾随父亲在朝堂上见过,听过那东西的来路,也知道为什么它特殊。只是当年他天不怕地不怕,自以为生得矜傲,就能不在乎俗世中人会有的一切芥蒂,只要他想张开翅膀,就什么都能拢在自己身边。
那是一道死囚的黥纹。
“陆兄。”
这回却又是清川渡先开口,清冽坦然的声音将他从浩淼沉浮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他嗯了一声权作回应,便听黑幽幽的房间那一头清川渡说:
“贫道先前同你说,我来此地,是为了追查一路师门严加提防的窃贼。”
“是蜻蛉吗?”陆无影想了想,便宽慰他道,“你不必……”
“她所带去冒充陈老、打砸客栈以及在此地蹲守的人,原本都是贫道的下属。”
“……”陆无影消化了一会儿,“喔,‘笑面虎’。”
“那是贫道的诨号。”那头清川渡不知是什么神情,语气仍旧淡然而坦承,直言不讳道,“应龙刀堂的上客卿皆有代称,原因自然不必说。”
陆无影缄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清明了许多。既然清川渡如今是无相观的弟子,自然无法在明面上同那杀人如麻的地方扯上联系,戴假面又刻意改了自称行事,显然无相观那些或许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修士对此并不知情。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初遇时,年幼的清川渡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们都叫我飞练,但其实我没有名字。”
尺玉霄飞练,达官显贵家对圈养的白猫的雅称。
当年清川渡并未对他提起过自己的来路,陆家上下也未曾有人过问。他不知道当年父亲是否看出“飞练”的来处,但他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能保护好这只流落至此的猫儿,以至于现如今才将本该明了的事实窥开一二。他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气道:
“这么回事儿。那他们是想从无相观偷东西了。”
“经书。”
“……啊?”
“那老者本身在半月前便大限已至,”清川渡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平静中却透着一股冷意,“蜻蛉命人造了人皮假面,冒充他装神弄鬼,再暗示陈员外向师门求助……逝者返生又举动异常、生啖腐肉,在贫道门中,只有一卷秘藏经卷可解。”
“啊……”陆无影似乎想起来什么,有点愕然道,“怎么,你们还真有那玩意儿。”
“的确。相传由元始天尊时便代代流落下,能令身染红尘的凡人循着执念魂兮归来的秘卷,《九幽安魂经》。”
陆无影平素不问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经卷,更是头回听说,顿觉有些匪夷所思。他忽然想起先前在陈宅遇到的那几名年少的修士,脱口而出道:
“那你那几个师弟岂不危险!”
“经卷不在他们身上。贫道跟随他们几日,得知他们探明经过后才传书与慕师兄求经,原想传密信告知师兄再将事情拦住,没成而已。”
“为何……”陆无影才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了。确实,如果那些为蜻蛉卖命的人原本是清川渡的下属,蜻蛉又一副要除清川渡于后快的模样,他为何没能拦住事态,其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刀堂是个满是亡命之徒的地方,无论阶级高低,自然容不得半个逆子存在。他素来是信清川渡不会加害于人的,更不知应龙刀堂要那起死回生的秘卷何用,只是……
“明日贫道便要启程回无相观。”清川渡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陈宅之事已经确认,当尽快知会师兄,以免贼子趁虚而入才是。”
“喔。”陆无影翻了个身,目光正对上窗棂上一抹灰沉沉的月色,教外头树影一晃,屋内的屏风、桌椅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同你去。”
“为何?”
“我还欠你钱呢。”
“……”
安静只持续了须臾,浓稠的晦暗之中,陆无影似乎听见屏风那头传来轻得不能再轻的笑声,像一片一忽而飘落的柔软羽毛,在他耳廓里痒痒地一搔:
“好,那便承蒙陆兄关照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嗳,清道长。”
“怎么?”
“你……为何时至今日,分明功成名就,修为也在那些人之上,还要与那应龙刀堂卖命?”他难得有些踌躇,措着词道,“若有什么难处,我定能……”
那边的笑声转瞬即逝,如同绒羽倏地沉进了弱水中去。陆无影不知怎地感到心下一慌,便也没说完,惴惴不安地等着那头清川渡回应。然而这回沉默绵延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清川渡是否睡着了。他试探着轻轻唤了几声,道长美人乃至阿清如此这般几回,清川渡到底都不再回应——空气中只有徐缓的呼吸声,似远似近,分明在一室之内,不知为何,他却不敢起身到屏风那头去问了。
——虽不能十成十笃定,但他隐隐觉得,那沉默就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他不能。
陆无影再次清醒时,是在清晨。风南镇的天边还只擦着一抹鱼肚白,却有一阵鼎沸的人声将他从一宿乱梦中掀了出来。他猛然惊醒,下意识抓着招财从榻上坐起来,发现清川渡已经束好衣冠从屏风那头转了出来,背后负着断尘和问道,平素旖旎的眉宇间有些不善之色。他有些不详的预感,同清川渡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翻身起来撞开窗子往外看。
客栈二楼向下恰能看到有几个赤膊的男人扛着水桶风风火火往远处跑,他们去的方向,青瓦白墙之间窜起一阵冲天的火光,黢黑的浓烟一路爬上云霄。他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浓烟升起的方位,心中陡然一沉。
“陆兄。”
“没错,快走。”陆无影面色也沉了下来,道,“陈宅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