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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常羡人间琢玉郎(下) ...

  •   飞练第一次见到那少年的时候,大约是十岁那年的早春——他其实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和年岁,旁人也未曾替他留意过,只因为和那时的他们看着相仿,便权且算作是同岁略小而已。

      那日雪后初霁,京城的红瓦飞檐上卧着星星点点的白,他残碎的呼吸还能吐出薄薄的水雾。他在一条窄胡同尽头丢着的废弃酒缸里躲了一夜,身上还卷着出逃时从屋里胡乱扯的一条旧披风,因为过长已经在几日前被撕断了大半,好歹倒也算救了他一命。那天早晨他被冻醒后从巷子口溜出来,谨慎地屏住呼吸向外看看确认已经不再有手持短刀的人,方才将披风向上拉了拉,慢慢沿着长街拖着步子前行。

      他在城里已经兜着圈子东躲西藏了好几日,若今天日落前能安然从城那头溜出去而不被发现,应当姑且是能活下去了。刚转过一条人迹稀少的街道,一个拔高的声音便忽地从前头传来:

      “好你个泼赖子,出了千还想占人便宜,讨打!”

      飞练几乎下意识地一敛披风,团身藏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架空推车底下。透过推车塌陷的木板,他看到街对过两个一身华服的少年在争执,发声的个头高些,满脸门神似的怒火,正冲着盘腿坐在蒲团上的一个稍矮些也年幼些的大声嚷嚷。被发难的那个少年穿一身利落的深青锦褂,领口一圈白裘绒随着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的动作,在空气中一颤一颤:

      “别输不起啊冕哥儿,你自己说的这双六子谁投出小的谁要学狗叫,赖账我可就到处去说你是个癞皮狗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被戏称作冕哥儿的那高个子气得一脚踹翻了摆骰子的几案,两颗圆角的木骰子骨碌碌滚了老远,一忽儿就不见了。他抄起身下的蒲团怒道:

      “你还放,若不是捉不出你狐狸尾巴,这就将你烙个出千的黥面丢到大牢里去!”

      “哎哟,大府尹的儿子要送我下地牢,怕死了。”笑得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少年咧咧嘴冲他做了个鬼脸,“本来就是你跟我们家人找碴,那你打我嘛,上次被老鼠咬屁股痛不痛,还想再来呀?”

      高个子扑上去就要动手揍他,他便嘴里嚷嚷着“癞皮狗”之类的词儿笑嘻嘻地要跑,恰好向飞练在的这个街角窜过来。他惊得忙要后退,却一脚踩到一颗木骰子。飞练一双赤足什么都没穿,被硌得吃痛,一个趔趄便连带着推车摇摇欲坠的木底板“稀里哗啦”躺到了地上。那深青衣锦的少年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一个踉跄连忙要止住步子,结果绸底的靴子在满是雪水的石板路上猛一滑,也“嗷”一嗓子结结实实在飞练面前摔了个屁股墩。

      “嘶……”

      “嘿,让你没安好心,看我今日就打扁你个——”追上来的“冕哥儿”见他摔倒更是来劲,跑近了几步却才发现正低低唔了一声要翻身起来的飞练,突地止住话头,像看到什么凶神恶煞一样,满面惊恐地硬杵在了原地。

      “打扁我个什么啊?不是,你谁家的小孩儿,也不看一眼就往外冒……”少年裤子上弄湿了一大片,忿忿地揉着摔疼的屁股就抬眼看看来人,听着身后高个子没声音了又莫名地回过头去:“你咋了,雷劈似的。”

      “漏……漏漏漏面贼!天杀的!”

      高个子还是一脸见了阎王的表情,惊恐地瞪着飞练连连后退,伸手想抓点什么东西却没得抓,左右看看又张了张嘴,突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撒腿就顺着街边儿兔子似地逃了。

      “啊?”少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一骨碌跳起来,莫名地看着高个子逃走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见飞练,目光忽地顿了顿,似乎想起来什么,这才点点头:“……喔。”

      飞练这两天原本就冻饿得风一吹就倒,又磕着了后脑勺,挣扎了几次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他生得瘦小苍白,面上和残破的衣衫下露出的手臂上到处都是红紫的刮痕,披散的长发像积灰的黑布一样从前额边耷拉下来,刚好露出了眉心处一块显眼的紫纹,中央一道悬针,两侧皆是细碎交错的笔画,隐约看着像个篆字。

      他天旋地转了半晌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年还在看他,立即警惕地将前额一遮,反手从断裂的板子上撬下来一块木片,少年还未等开口说些什么,翻翘着的木刺已经逼近了他围着貂绒的咽喉处。

      只要飞练手上再一用力,那根手指粗的木刺就能扎进少年的喉管。然而他背着手站在原地没动,似乎没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似的,略微低头看向已经有些步伐不稳、长发甚至遮住了半张脸的飞练:

      “……哎,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飞练内心还在盘算着往哪儿能追上方才那个高个子,闻言一抬头,一侧白得如同雪水浸过的瞳仁紧紧盯住了他,分明还幼齿的童音嘶哑得像条小蛇:

      “你什么都没看到,不然杀了你。”

      “哇,你好凶。”少年由衷地感叹,却分毫没有惧色,反倒嘿嘿向他笑了出来:“我叫陆昭,今年十岁了。你叫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

      “嗯,那你吃梅花糕吗?”陆昭眨眨眼,“你好瘦啊,不吃干粮可不行。我带零花钱了。”

      “我为什么要吃你给的东西。”

      “就当是萍水相逢认识认识?而且你吓到凌冕那厮了,我高兴。”

      “莫名其妙……”

      然而飞练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咕噜——”从披风底下冒出来,其不合时宜和响亮程度令人发指。

      两个脚才将将能够着地的孩子坐在点心铺外边大吃特吃的时候,飞练一直将头埋得很低,让他缭乱的额发垂下来,厚厚遮着他的眉心和双目,只露出张小嘴一点一点快速啃咬着还热乎的梅花糕,粉黛色的酥皮沾得头发上到处都是。对面的陆昭则大大咧咧捧了碗热豆汁儿,晃荡着腿一边喝一边嘴上不歇地问他:

      “哎,你从哪儿来的,这身衣服多久没换啦,要不要我借衣服给你穿啊?”

      “你头发好长啊,从来不剪的吗,我给你弄吧,虽然我手也笨。”

      “梅花糕好吃不?这家店我总来的,比永安街上那家大酒楼好吃多了,是不是特别甜?”

      “……”飞练不知道这个人哪来这么多话,勉强咽下一口糕饼低低道:“是。”

      那厢陆昭见他回话就更来劲了,趴到桌子上直往他跟前凑:

      “看你身上这么多伤,跟人打架了吗?谁打的啊,跟我说说,说不定能帮你出出气呢。”

      “不需要——”

      然而飞练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点心铺后边的树丛中传来“簌簌”两声,他登时丢了手里的梅花糕跳下长凳要跑,却险些撞上前头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戴着层面纱,古怪地笑道:

      “这儿呢,不省心的崽子,真让人好找。”

      他转身,发现后面也有几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面围灰纱,腰佩短刀,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却迟迟不上前来。飞练有些疑惑,但还是警惕地往桌边退了一步,沙哑细弱的嗓音低低威胁道:

      “你们不要过来。”

      更骇人的是对面的陆昭竟还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慢悠悠抱着碗仰脖喝完了他的豆汁儿,这才抬起头来越过桌子,不怕死地伸手去戳戳飞练的肩膀:

      “嗯?这谁啊,打你的人?”

      “……这不是,陆小公子。”那女人好像认得陆昭,啧了声耐着性子道:“陆小公子乖,莫要给你爹生事,把这人给姐姐,要不然麻烦事儿多着呢。”

      “啊?什么麻烦事儿?” 陆昭也很理所当然似地耸耸肩,分明还没长开的小脸上一副老成的表情,吊儿郎当地半趴在桌子上瞅着周围一圈人,就一本正经地要从怀里往外摸东西:“你们是谁啊,我还找这小兄弟有事呢。那也行吧,可是我欠了小兄弟的东西,能不能劳烦你们把这个也一起帮他带回去啊?”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飞练也是一脸狐疑地回过头去看他;电光火石间,陆昭突地双手抱起桌子底下装满滚烫豆汁的铜壶,全力往女人脸上一甩,趁着她猝不及防去躲闪的空档,一把拖住飞练的胳膊,脚底抹油地从她身边窜过去一路狂奔:

      “愣着干啥快跑啊!”

      “什……”

      身后一众人马自然是拔足狂追,飞练好在是吃了些东西,踉踉跄跄跟上他的步子,却不知他要往哪里去。陆昭拽着飞练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里左拐右弯,也不顾身上穿着锦衣华服,见到灌木就往里跳,窜进胡同口撞翻了别人绣娘店里无数绣花滚玉的布匹,脑袋上还顶着根大姑娘扎头发的红丝带,半晌跑到一处幽暗的高墙底下,突然拎着他像只小狼狗似地“嗖”一下往上一跳,两人刚巧塞过了那墙上的花窗,稀里哗啦在一户人家院儿里的树底下摔成一团。

      这似乎是个极大的宅院,四周皆是参天大树,各种奇珍的花草还未抽枝却能看得出盘虬卧龙,他们刚巧落在一丛忍冬里,没摔着。

      “哈哈哈哈好玩儿!你这人,什么来头啊,那么一群厉害角儿追着你!”陆昭似乎还意犹未尽,攥着飞练原本已经冰凉的手,竟也将他手心焐热了几分。

      “……”飞练茫然地听听外面,当真没有那阵熟悉得如同梦魇的脚步声了,难以置信道:“他们不可能真的追不到你……你是怎么……”

      “估计是怕惹到我爹吧,附近的人都这样。”陆昭一挺身从灌木丛上跳下来,回头看飞练还坐在里面灰头土脸地发愣,“噗嗤”一声笑了:“你愣什么呀,没了,真没了。”

      “……喔。”飞练点点头,“那多谢。”说罢,就要回身顺着花窗重新爬出去离开。

      “哎,等会儿啊。”陆昭伸手去拉他,刚好他一只脚才踏到窗沿,这一拉险些直接摔下来。飞练怒道:

      “你还要干什么?”

      “不是,你去哪啊。”陆昭挠挠头:“我看你没地方去,自己在外面晃怪危险的。你要不要来我家?我房里大得很,以前和我兄弟住的,他嫌我打呼就搬走了,所以还住得下人。”

      “……可我要离开京城。”

      “啊?为啥?外边有人接应你吗?”

      “……”

      自然没有。

      晌午时分,陆府的一间寝房里乌幽幽紧闭着门窗,飞练身上披着件深青貂绒的锦褂,坐在一张空榻上。刚从外头不知哪个旮旯溜回来的陆昭拿了一盘女子画妆用的脂粉,掀开他厚重的额发,一点一点去给他涂眉心的紫纹。起初飞练有些不适应地要往后躲,几次三番下去,倒也安分下来。陆昭一边煞有介事把他额头上抹得厚实,一边念叨道:

      “你这个不愿意让人看到,就用这个遮一下,我娘那儿偷来的,她反正也不大用,你收着就是。待会儿我就和我爹说我想养你,没事儿的。”

      “……你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吗。”飞练觉得他这说法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稀罕动物,但到底没说出口。

      “嗯?我知道啊。”陆昭满不在乎地半蹲在地上给他涂抹着脂粉,一双黑亮的眸子在昏暗中透出天真得一尘不染的光,扬起脸来冲他朗然一笑:“怕啥,不管你是个什么,只要就在这京城里,随便在哪儿,叫声陆昭哥,天塌下来我都护得住你。”

      “……”

      两人沉默良久,飞练忽地开口:

      “清。”

      “嗯?什么?”陆昭莫名。

      “你问叫什么,”他垂着头,一双玉润的白瞳不知在看着黑暗中哪个角落,“他们都叫我飞练,但其实我没有名字。我姓清,只知道这个。”

      “嗨,我当是什么,没有啊,那取一个呗?不过我文采不好,在学堂老被先生骂……这事儿可得慎重请教请教我爹。”陆昭似乎完成了他在飞练脸上的大作,拍拍满手白粉很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这才大胆地伸手捧着飞练的脸和他对上视线,脸上笑得像雨后初霁的晴天:

      “我就先叫你阿清,行不?”

      三年后,永安街夜市。

      夜幕刚一降临的时候满城大红灯笼便点了起来,酒家的旌旗迎风招展,华灯初上,街市内外一片各色的吆喝叫卖声,好不风光。陆昭、陆斐和清川渡三人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一上街便被各自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了去,陆昭和陆斐尤甚,不到一炷香时间就三窜两窜各自不知钻到哪家铺子去花钱了。

      清川渡习惯性地稍矜持些,慢慢沿着长街和人群往前走,心里琢磨着回家后如何和先生交代这一日他两位兄长的去向。他身上穿的是陆家原本为书童准备的衣装,袖口和领边滚着鼠灰的流光缎,其他再无甚装点,显得有些平凡。虽然陆相国亲自让他在陆家兄弟常穿的东西里随便挑,但或许是过去污秽太久,到底还是这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袍他穿得最舒服,最安心。

      不一会儿,他忽地注意到旁边一间在叫卖些奇珍玩物的铺子,里头是个有些异域面相的商人,许是见到清川渡一身大户人家僮仆的打扮,连忙扬声招呼:

      “那边的小兄弟,有甚么喜欢的,过来看看啊!”

      清川渡便穿过人群到了跟前,果然看到了方才入他眼的东西——那是一柄放在木架上的单手剑,金漆做成的长鞘上雕着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桃花,半露出的剑身映着莹莹的月光,剑格镶玉,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张扬绚烂。他想了想,伸手去摸腰间,那里放着他大约一年多攒的零花钱。

      “这剑,多少钱?”

      “小兄弟好眼光!这金身桃花剑是咱家专门找名匠打的,见你有眼缘,白银三两,拿走便是!”

      “……”清川渡算了算,自己身上的银票和铜钱加起来,也不过二两一百文。“我只有这么多,能再便宜些吗?”

      “你这差得也太多了,”商人咧嘴,方才那副看肥羔羊的眼神须臾之间就收了起来,失望地摆手道:“赔本买卖不做不做,你们这些做家丁的啊,想要便宜货还是另请高明罢!”

      “等……”

      “哎不是等会儿,”清川渡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就先冒了出来:“这是哪来的泼先生,这么看不起人啊。”

      “……阿昭哥。”

      来者自然是大摇大摆抱了一大堆各色零嘴的陆昭,他嘴上还叼着串正在融化的冰糖葫芦,亮晶晶的糖浆沾了满嘴,还在呜哩哇啦地含糊道:

      “阿清你要买兵器了啊?早说,我有钱啊!”说罢还没等清川渡应声,便从褡裢里摸出三元现成的银钱,啪地拍在那商人案头,也不等惊得还在措词欲言的小贩开口,便豪迈地大手一挥:“拿走拿走,不听他咧咧。”

      清川渡沉默片刻,便收了桌上那剑,礼貌地向那小贩略一颔首,跟在陆昭身后走出许久才忽地说:

      “这个是给你买的。”

      “啊?”前面大摇大摆咬糖葫芦还直往他怀里塞点心的陆昭蓦然回头。

      “我之后攒了钱会还你的。”清川渡避开他的视线,轻咳了一声道:“你赌剑不是输了,我觉得这把很适合你。”

      这回换陆昭沉默了。他伸手摸摸鼻子,险些将怀里的糖糕稀里哗啦掉一地,赶紧又揽好,捯饬半天才腾出手来接过那柄金光闪闪的桃花剑,张了张嘴可能是终于不知道说什么,竟冒出一句:

      “……真好看啊。”然后他低头拿着那把剑摆弄了半晌,才诺诺地语无伦次道:“谢,谢谢阿清。我那个,很喜欢。”

      “是吗?”清川渡手里抱着他塞过来的点心,白润的眸子里盈满了京城满天火焰似的华灯,向他浅浅笑了笑:“那就好。”

      “……”平日惯于满嘴胡言忽悠人的陆昭忽地像失语了,刻意地重重咳嗽了两声,转过身伸手拉了清川渡的衣袖就走:“哎,走走,我带你找好吃的去。”

      “阿昭哥,”清川渡跟着他穿过人群一路往前,忽然问道,“你投双六子当真从小到大从没输过?”

      “没啊,我厉害呗,京城赌王就是你昭哥了。”

      “真话呢?”

      “别和陆斐说啊,我屋抽屉里有一堆全是六的木骰子,不可外传不可外传。”

      “……”

      他们一前一后牵着衣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谁家在这炎炎夏日起了意兴点燃一束烟花,灿烂得眩目的火花倏地冲起七尺高,流光如数洒在他们身上,像披了一层纯金的罗纱,光影簌簌而落,交织着隐没在欢腾的夜色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常羡人间琢玉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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