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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多难识君早(上) ...


  •   “不领,”那兜帽掩面的女子耸耸肩,“那二位公子请自便就是。”她握着茶盏的五指极苍白瘦削,嶙峋的骨节分明可见,状似不经意地敲了敲杯壁,轻呷一口清茶道:

      “不过这郊野小镇,猛禽野兽茹毛饮血的,二位路上可要小心了。”

      陆无影早已察觉周遭不对,但要全身而退已是来不及。女子话音甫落,这小小的摊位里里外外端茶的、吃饭的都停杯投箸,目光密切注视着他们这边,许多人身上隐约可见清一色玄黑的刀柄从腰封一侧露出来。他转过身将招财半抽出鞘,随时准备替清川渡劈开背后袭来的伏击。
      分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同那女子对峙的清川渡却突然开口:

      “陆兄,贫道同此人相识,他们不会为难于你。你回去罢。”

      “什么?”

      “此事不归州府,自然也不归陆兄负责。”清川渡顿了顿重复道,“你走罢。”

      陆无影背对着清川渡,看不到此时他面上的神情。但那句话的语气他认得,不是清川渡这几日轻描淡写又颇为矜傲的语气,而是他熟悉的某种低沉——某种像妥协又像隐忍的低沉,仿佛洪水中揽在浮木上被浪头卷走的人,对岸上的人说,不必了,算了吧。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断尘已然出鞘,不同的是这回清川渡直接将细剑握在手中,剑锋上闪烁着玄玉独有的沉光。

      他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头,也不知先前为了杀清川渡不惜将整间客栈摧毁、一次不成就不得不身死的人抱持着什么目的,要将和无相观有关的矛头独独指向他一人。或者这一切压根不是无相观的恩怨,只不过是如今对他一个局外人,清川渡没想托出实情而已。
      都说下九流人花花肠子最多,一直自诩俗中之俗人陆无影深以为然。他转转眼珠想了想,便当真将招财收入剑鞘,回过身来。

      清川渡正将断尘攥紧蓄势待发,却见他不仅没走,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跨过去大剌剌在那女子桌前坐下,屈肘撑着下巴笑嘻嘻往前一凑:

      “——哎,不好意思啊这位女侠,我这位道长待人疏离了些,不过他没恶意的。我们两个风餐露宿的可是饿坏了,不介意多点点儿回头再还你吧?女侠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陆某看得好面生,怎么称呼?”

      “……陆无影!”

      “早闻阊门州陆公子为人热络大方,当真百闻不如一见,”那女子只愣了须臾便婉然一笑,将遮面的兜帽掀了下来,露出一张极妩媚阴柔的面目:“小女子名唤蜻蛉,既然清道长认得我,就不必见外了,来坐呀。”

      “……”清川渡看起来极其不悦,凉飕飕地露出个比刀子还阴冷的笑容,勉强坐在了陆无影身侧,不无讥讽道:“贫道未曾与茹毛饮血之辈相熟。”

      两方之间的气氛本应在这一句话之下降至冰点,旁边单脚踏在长条凳上坐得十足没正形的陆无影却仿佛浑然不觉,十分不识时务地扬声喊了句小二,然后磕绊都不打一下地连报了十数个菜名,从淮山排骨桃花酿到下酒的酥肉,听得原本紧张地盯着他们这边的小二直眉楞眼,诺诺应了两声就甩手回后厨了。旁边几桌许是见这厢名唤蜻蛉的女子没有动作,便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喝酒的喝酒闲聊的闲聊,席间忽地又是一派热火朝天。

      “……” “……”

      清川渡和蜻蛉一时无言,竟也没哪个先声发难,就看着他这么旁若无人地将小二匆匆忙忙端上来的几个肉菜秋风扫落叶般扒了个干净,左一口酒右一口肉,末了还加一坛桑落,就着酒香冲下了大半盘黄花鱼。白雾从花瓣似的鱼肉中翻出来,他吐出根鱼尾巴餍足地长舒一口气,俨然没看到身旁清川渡几乎要将他削成鱼骨的目光,朗然笑夸:

      “好酒!”

      “陆公子当真是豪侠做派,”对面请客的蜻蛉倒也不动声色,只也笑了笑道,“莫不是怕小女子没钱,诓你们了?”

      “哪的话,陆某从不吃霸王餐的。”陆无影跷着二郎腿,用鱼刺剔着牙悠悠道,“只不过蜻蛉姑娘这么大场面欢迎我们清道长,陆某就跟着沾沾光,顺便问问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公子此话怎讲?”

      “怎讲?别装傻啊姑娘。”陆无影似乎分毫没有被对方请吃了饭的自觉,一挑眉抱着胳膊翻脸道:“——这风南镇是我陆某人的地界,几时轮到外人来替我这样接客了,嗯?”

      蜻蛉似乎没想到他会拿这么土匪的借口抢先发难,用指节叩了叩桌案暧昧道:

      “……哎哟,陆公子兴师问罪之前,不妨先问问你身旁这位好道长,他到底是来做客的,还是做了点别的什么不敢告诉陆公子呢。”

      “嘭!”清川渡少有地怒形于色,一拍桌案倏地站起身,平素随他那副笑面眯起眸子也露出一双清冷的白瞳,冷声道:“要打便打,何来这么多花言巧语。”

      他这态度和此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何时都是一副笑面的清川渡分明判若两人,但陆无影也并不感到多意外,只撑着下巴看看他,再耸耸肩转向蜻蛉。

      “别着急嘛,清道长。”那女子娇笑道:“此地现在好不好脱身,你不该比我清楚吗?”还未等清川渡发作,她就转向陆无影拿腔拿调地接续道:

      “陆公子还有话想问呢。他跟你这一路,怕还不知你这位好客人,不仅就是安排人去将陈家老头狗尾续貂的始作俑者,故意打砸那客栈拖住你的也是他……小女子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能顺利取得这么多好东西,都得感谢这位清道长——该叫‘笑面虎’阁下啊。”

      “喔,”陆无影还是那副流里流气的坐姿垂着眼皮没动弹,手里拎着半坛子酒,听若不闻地拿桌子上的碟子瓷碗叠罗汉玩,抬头对清川渡耸耸肩,“这称号好听,我喜欢。”

      清川渡剜了他一眼,缄默地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反驳。

      “陆公子不信我也合情理,毕竟小女子我和笑面虎阁下共事多年,他的手法连我也自愧不如。那日他派去砸客栈的下属想必已经毒发身亡了吧,陆公子不觉得奇怪么?为何你助他追查贼子,他却要将这么重要的线索掖在身上不给你看——”

      她略一翻袖口,抖出一件黢黑蓄光的物事,赫然是块精雕细琢的玖玉牌,上书“应龙刀堂”四字,清晰可见。清川渡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一般抬手触上腰间盛物的暗袋,虽然顷刻便收了回来,陆无影还是看到了他那不染纤尘的道袍底下,慌乱间露出了一方明晰端正的黑影,正似蜻蛉手中那块牌。

      清川渡深吸一口气,抬剑就要取蜻蛉的咽喉,后者却坐在原地轻飘飘往后一仰,顺着断尘近在咫尺的剑锋将目光挑上去睨着他:

      “兵不厌诈嘛,若杀了我,堂主会往哪里继续揭你这些老底,堂堂‘笑面虎’没有这么糊涂吧?”

      陆无影当然认得那块玉牌。自古以来有秘不能扬的丑事恩怨就会有神出鬼行的刺客,这类人擅用暗器、收钱纳命,武林之中早已屡见不鲜。如今朝代,从先皇夏坤帝在位以来,就默许了脚下一个以大武器铺为外壳的刺客窝子长期存在,据传甚至有官僚之间花高价利用这部分人明争暗斗,天子不问,便更是猖獗横行,命榜一揭,不留生魂。

      《大荒东经》有云:“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在这招摇过市的牌匾底下,京城的应龙刀堂已是江湖上下心照不宣的龙潭虎穴,无论是非对错,但凡被出钱托给了应龙刀堂的人,便是一脚踩进阎王殿,回不来了。

      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他们初见那天,清川渡要戴那么诡谲的面具了。
      大约是看出陆无影神色有动,蜻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托着腮慢悠悠和清川渡谈条件:

      “我是为应龙公子办事,自然不会特地为难笑面虎阁下。尽管这桩委托涉及你师门,你颇有微辞公子也能理解,信任你才仍旧派了人随你来办事,你倒好……让这一人知道了身份事小,若是当真趁机落跑,让江湖上下都知道了无相观闻名遐迩、君子端方的‘断尘剑’清川渡竟然是为钱杀人的大刺客,到时你……”

      “你要贫道如何,且先把他放走。”清川渡却也不再同她发怒,只轻描淡写地应道,“他与此事无关,不过是贫道沿途带来挡刀的而已。”

      “这是自然,”蜻蛉笑盈盈道,“陆公子也听到了,可怜你一腔好意,被人当作挡……”

      “哎,你们擅自点什么将,”陆无影一直歪着头在旁边听,此时突地扬声,“侠爷我自己没说要走,怎么一个二个都赶人哪。”

      还不等蜻蛉出言,他便终于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手里还掂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子,眉梢一挑:

      “对啊,我乐意给他挡刀才来的,你以为呢?”

      清川渡神情一滞。

      “蜻蛉姑娘,人哪,有时候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陆无影漫不经心地踢了踢桌子腿,“你乐意跟我说他是刺客,说他处心积虑杀人如麻,还没问我乐不乐意听呢?”

      “陆兄。”清川渡的声音沉了沉,似有犹疑,但下半句尚未出口便被打断了。

      “顺便,”陆无影抬起头对着蜻蛉,忽然没心没肺地一笑:“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姑娘耳要不聋应当听到了这儿是我陆某人的地界,问也该我问他,不是你。你要强迫我带来的人做什么,还得先问问我这剑吧?”

      他话音未落,就见蜻蛉目光一寒,不知她暗中下了什么指令,后头一桌上骤然跃起一人手持匕首向着陆无影劈来,他却好像背后长眼似的抢先一旋身,手里沉甸甸的酒坛抡圆了“咣啷”一声猝然砸碎在那人面门上,登时血流如注。蜻蛉猛地起身拂袖,一排烁着异光的银针照着他咽喉刺去,只听得噼啪一阵厉响,清川渡横剑身前,冷然道:

      “你说放他去。”

      “怎么,他不是替你挡刀的吗?”蜻蛉彻底没了先前故作姿态的笑意,只柳眉倒竖尖刻道,“那就看看清道长这盾牌能坚持到几时了。”

      她将手中茶盏往地上一抛,周遭早已蓄势待发的“食客”们森然起身不约而同地向茶摊中间的两人一窝蜂地涌来,陆无影飞起一脚将桌子踹翻,堆起半身高的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化作碎片砸进人群,一时间招财出鞘,断尘长鸣,剑光迎上匕首的寒光,溅出满地黑红的血。再抬头看时蜻蛉已然没了踪影,然而从街头巷尾不断涌出身佩简陋匕首的人向他们前仆后继地冲来,哪里还有空隙去追击始作俑者。

      陆无影愤然啐了一口,横剑一展一掠,招财泛着银光的锋刃没入一个正向他身侧砍来的人胸膛,还未等拔出,那人就像客栈废墟中的蒙面人一样,凄厉地叫了一声便四肢扭曲,身子像腐尸一样软绵绵地塌下去,堆成一滩血肉模糊的泥浆。

      “这也忒夸张了哪来这么多二愣子,欸,阿……清道长!当心!”陆无影单手使剑到底有些抵挡不来这么多不要命地冲上来的布衣,抄起一条空板凳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圆了就往拥上来的“刺客”天灵盖上劈头盖脸地甩,猛然回头一剑挑开了正向清川渡飞去的一把豁口短刀。清川渡没答他,只静静后退了一步同他后背相抵,手捏剑诀,断尘和问道同时如两道疾风飞掠出去,到底从人群当中杀出一道血路,却是不多时就合上了。

      两人手起剑落,一时虽无人近身,却也难移动半步——街道远近早已无寻常路人,都是蜻蛉的人手从各处涌来,有的甚至不曾蒙面、没有匕首,只无头苍蝇一般挥着简陋的武器一拥而上,令人匪夷所思。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地上歪歪倒倒半死不活的人堆了一路,陆无影只觉气力有些吃紧,回头见清川渡也是有些面色不善,便趁问道在他左侧斩开须臾空档,伸手摸到了兜里前夜生篝火用的打火石,不动声色地逐渐移步要往店家藏酒的酒窖处靠近。

      这一遭不成功当真只能成仁了,但愿阿清和自己都足够命大。他颇有些愁苦地这样默祷,心一横就要把火石搓出去,将这已经被刺客围堵的小摊来个“万紫千红”。

      “慢着——这儿干什么呢?”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陆无影和清川渡同时循声望去,未见其人,却先看到拥堵他们的人群外侧“乒乒乓乓”一阵短兵相接的粗暴响声,包围圈登时被从外隔断不再变密。

      陆无影先是一愣,旋即古怪地嗬了一声,将捏着火石的手抽出来利落地改捉剑鞘“当”地挡了一记暗器,清川渡也察觉到了外围的变化,双手结印向外一推,问道自平地卷起一阵凛冽的剑风,外头的人似乎也很乐意配合他们,只半柱香时间,他们里应外合,包围圈迅速削减,便将蜻蛉留的手下杀了个七零八落。

      清川渡将问道收回鞘中,手执断尘凌空一剑劈倒了最后一个向他们扑来的刺客。此时这街道偏隅的小茶摊已是一地狼藉、血流成河,他甫一定神,便收了剑回身要向方才帮他们解围的人道谢,却恰看到陆无影手持已经入鞘的招财,劈头盖脸直往那来人脑袋上砸下去。

      “我咄你个不识好歹的穷死鬼!”那人生得一副阴阳怪气略带八字的垂锋眉和一双极风骚的吊眼,高束蓬发,此刻正呲着尖牙手提一把柄上缠着白布的长刀连连招架,对着陆无影破口大骂:“救了你和你相好还没半句好话讨,就该让你被人围死在这儿算了!”

      清川渡:“……”

      他有点没听明白对方嘴里的称呼。

      “相好个屁,再乱说连你一起劈了。”陆无影收回招财,却还是照着他踹了一脚:“要是这些个人身上没有盘缠搜刮你会那么好心来帮我?‘雁过拔毛’风煦扬,我信你才见了鬼。”

      “是侠盗,侠盗,官府公子爷,我没那么伤天害理的。”被称作风煦扬的青年翻了个白眼敷衍地用刀背挡了他一下,狼心狗肺道:“我还以为你带那么大个美人在身边是终于发达了呢,早知道不救了,没意思。——哎,这位道长怎么称呼啊?”

      “……贫道清川渡,多谢方才风兄出手相助。”清川渡又恢复了平素那副三分疏离似笑非笑的神色,只是眼角略微抽了抽:“二位是旧识?”

      “喔,‘断尘剑’清川渡——久仰久仰。旧识嘛算不上,不过替你们俩打扫打扫战场倒是乐意之至,顺便让这位陆——公子欠我个人情。”风煦扬特地将公子二字拖了个瓮声瓮气的长腔,睨着他们俩笑得一脸古怪暧昧:

      “我么,和这穷光棍是对头啊。”

      “滚。”陆无影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多难识君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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