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北邙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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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月坐在内间窗下的矮榻上，面色沉凝，掌间拈着半片霜色纱罗，边缘挂丝破破碎碎，这致使他目光每掠过一寸布料，一根碎线头，脸色就要沉下一分，眼中光就要暗一分。
屋外一大一小俩个丫鬟提着食盒并着肩嘀嘀咕咕的进来了，沈依依原想随便安排一位丫鬟的，孙姨娘却知晓一些厉害，辗转打听到当时花厅上那一出，北邙月是沈袄越叫留下来的，安排到另一端客院去的，最开始府里管家的也派人去收拾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娘子身边的素荷过来，说是国公的吩咐，叫北娘子住到棠梨院去了。而后来沈袄越又确实单独留沈拒霜说过一阵的话，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孙姨娘总要生疑，她是断然以为天下没有那般好性的人，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沈拒霜被这样欺负磋磨一阵，孤苦无依的，这会靠山来了，能忍得下种种气吗？谁知沈拒霜只提了这样一个事。
好在，他没有让荀晴重新回到府上，只他回到内院时，也不肯见她，叫她一面放下惴惴不安的心一面又有些失望……是以在北邙月的住处上，她没有吱声，反而周周到到的安排下去了，甚至还排了俩个丫鬟去伺候她，当然，要说监视，或许会更恰当一些，她倒想看看沈拒霜能想得出什么好主意来，要划下什么样的道来。
这一大一小的丫鬟安排也是事先想好的，小丫鬟天真烂漫，十一二岁的年龄，活泼又会套话，有的人对年长的生足了警惕之心，对这种年幼的童言无忌，反而有时会畅所欲言，透露出些些.
但也有处不好，就是小孩子毕竟难以收的住，心思也浅，你叫她去套话，过俩日，糖衣炮弹一裹，没准对面反倒在她身上收买诱使出一套套消息来，这时，年长些的丫鬟便好派上用场了，日日耳提面命的管教好了，同时更机灵清醒，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好快些反应来报。再者，若仅一个伺候的，只怕随随便便就支了开去，俩个人也好照应着。
俩个丫鬟起先像是没注意到里屋被那架绸绣花卉屏风挡住的北邙月，小丫鬟阿莲性子活泼，食盒刚放到桌上，便又坐不住似的，一阵风一样在屋中奔来跑去，急吼吼的找出一个掐丝缠枝忍冬纹球型香炉，献宝一样两手捧在掌中，嘻嘻笑道：“瑰娘姐姐你怎么愁眉不展的？你瞧瞧这个…哎呀这里面还有香呢，我听人说，熏香是能解乏的，我给你点上……咦，火折子，火折子呢。”
瑰娘十五六岁，脸庞秀雅娇媚，她穿了一件湖绿色小袖短襦，衬得她肌肤十分雪白，这样花一样的年纪又有这样好的样貌，本该是要花枝招展，稚嫩蓬勃的，现下瑰娘面上眉眼淡淡，只细察她神色微处，会发现她眉与嘴角实则是耷拉的，眼中更是显露无疑的挣扎纠结。
她原是孙姨娘房中伺候的，此刻却被指派来伺候这位身份低微的北娘子，这固然是孙姨娘信任她，认为她做事细心内敛，再往里她就不敢深想了，她总也忘不了娇杏当时送她出来时那幸灾乐祸的神色，和临行前孙姨娘特意叫她过去，嘱咐的一些事，一想到这，她就觉得窄袖囊袋中那小小一指头长的黑釉瓷瓶烫手得很，灼得她胳膊上那层嫩皮肉生疼，而耳朵上摇荡着的金镶东珠流苏耳坠招摇的很，这本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但也让她想到前辈姊妹告别时更深一层的劝慰，孙姨娘房中一向不多留年轻貌美的女娘的，她只留“聪明的”“有用的”，一旦到了十五六岁，长相端正些的就会被配给府中的那些部曲奴仆们，那就要跟着他们下田做活织布为生了，不会有府中这样轻省的活计日子了，只有少部分可能才会被主家跟前继续伺候，假使她办成了这件事，她便是有用的人了，也是有功的人了……有用的人该留下。
瑰娘心事重重的叹着气，有气无力的翻开食盒的盖来，从里面端出今日厨房的一道夜宵点心来。
阿莲左翻右找终于从荷包七事里翻见火折子了，她指尖一撮，指甲盖冒出点零星灰色碎屑，飞快的落尽霜色的香灰之中，好似一滴水回到江河湖海，原就是一体的，此时小块炭已经烧红了，小莲熟练的拨灰戳气孔，架起云母片，再放香丸，最后踮起脚放在不远处高几上，挥起小袖子奋力扇了扇，回头奇道：“姐姐怎么不说话？”
瑰娘终于看她一眼，笑说：“你要我说些什么呢，无非就是没事……还好，还好，你模样不大好看，以后想个办法求求人，去孙姨娘的院子，不……不，”她不住摇头，眉皱的很紧，“还不如去织房厨上烧火，学门手艺。”
阿莲听到“你模样不好看”时，手猛地攥成拳捏紧衣袖，扇得更用力了，过了一会，她仿佛深吸口气，转过脸来，乌黑的眼珠灵动的滴溜溜的转，闷声：“可我不想去厨上，厨上又闷又累，烧火烧的一脸灰，成天到晚，一个贵人也瞧不见，我想留在棠梨院…二娘子瞧起来可温柔了呢，她身边的红绫姐姐还喂我吃了这么大一颗饴糖呢！”她说着比划了起来，拇指和食指勾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圆。
瑰娘压低了嗓嗤笑一声，她先起身离开食案，到外间门边看了看又回来，摸摸阿莲的头：“你别看二娘子细声细气的温柔，我告诉你，她呀……她可不是个善茬子。你来得晚，红绫不过是个后来的，恰好登了高枝罢了，不知道她身边原红绫骝燕都不是最得她用的，她身边原还有个叫绿意的，伺候她七八年，跟她一道长大，就因陈王曾跟她搭过几句话，有说有笑的，便被她硬生生折辱逼死了！…她不开心时，亲自动手叫你吃耳刮子倒不会，私底下什么针扎皮肉，揪肉毒打倒是一应俱全！……她身边的各个都不好相与，尤其是红绫！你要想夺得她的喜欢，只怕她身边小鬼就能先缠死你！”
阿莲听着打了个寒噤，怯生生道：“那……那大娘子呢？”
瑰娘抱臂，眼角吊高，不屑又怜悯的笑了：“她呀，她身边的人包括她，也不过就是二娘子的出气筒罢了，何况她那脑子，傻兮兮的转不过来，恐怕在她眼里，这家里都是姊妹相亲的，二娘子是有苦衷的。是以，二娘子一寻起麻烦，她身边就的要惨，她一个都保不住！棠梨院动辄丢个东西，那就能在明璋院找着，一状告到老国公夫人那去，不是大娘子拿的，就是大娘子身边人手不干净，没人肯认，那就先打！打到你认！认了是大娘子嫉妒幼妹或是御下不利，所以偷拿了东西。时常二娘子冲老夫人撒撒娇，大娘子就要乖乖去跪祠堂……在府中，谁人不踩一脚，你去她院里，出院子想办点事，这府中只怕没人肯理你。你看这回，她也是痴了心疯了魔不成，跟二娘子抢夫郎，想跳到池子里挽回，二娘子还偷让人把她身边丫鬟缠住了，整过了盏茶都没让人去救……最后，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命，被哪个多管闲事的救起来，竟也没被冻死，还是病怏怏挺过来了。”
阿莲听着一阵感慨，时不时呀，“啊呀”一声的捧场，这“啊呀”一声捧场的间隙，她便要偷偷装作不经意往屏里看一眼，瑰娘越说越畅快，一个人知道的惊奇事多了，又在一个谨慎的地方没人分享，久而久之，一旦打开话匣子有人捧了场，就会接连不断，说得自己也膨胀得愤慨激昂起来，而且，前辈教导后辈，总会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说她要是就那么死了……也是一了百了，不用受那活罪。我跟你讲，夫人的院子也是不好待的，虽她现在不在府上，但我还是先与你说道说道，你到时候也好有所预料。”
阿莲瞥了眼袅袅白烟，又插嘴道：“是了，说起来，明明夫人还在，大娘子怎么这样受欺凌呢？”
瑰娘道；“这其中自然有一些道理，早年这府上，大娘子其实还不是这样的光景，所谓人善被人欺，这都是一步一步退出来的，你退了，人家就逼近了呀……这都是三四年间积累的光景，才能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要突然对一个人这样狠的刻薄欺负，她也肯定不依的。你说夫人不护着，倒也未必，她也只是没那么尽心罢了，毕竟大娘子足有五六年没有养在大夫人跟前……”
瑰娘讲到这停一停，侧头看一眼阿莲：“这个你知道吗？”
阿莲点头，想一想又摇头，不确定道：“是入宫做了千寿娘子的伴读？”
皇帝万寿，皇后公主千寿，这指的是易太后的“女儿”，长生公主元姬。
易后当年以高龄生女，自己元气大伤不说，连带小公主生出来也十分孱弱，连年大病，都说天损有余而不足，于千寿娘子而言，这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公主十分早惠，皇家最早的皇子也不过五岁过了启蒙式才进学文馆读书，而她四岁就已然过了启蒙式，嚷嚷着要立时进学文馆。
易后拗不过她，但学文馆里祖训是不能带丫鬟内监伺候的，公主若突然生了病，被人欺负了——虽没人有这样胆量，只慈母心思总是忧虑过重的，而且公主总要有个玩伴的。
当时优中选优，从宗室到亲近外戚，各大高门贵胄，最后选出了几家女娘，陆续又发生了些事，不知怎的，这个好差事便落到了沈拒霜头上，于是沈拒霜入宫，自此在禁中一待五六年，哪怕千寿娘子后来入悬琼观养生修道，也没被送回来，直到十二岁，她因事触怒易后，才重返国公府。
瑰娘赞许注视她，新涂得红丹蔻的指甲轻戳了下阿莲的脑门：“还是有几分慧根的。……而等大娘子回来，小郎君又也到了记事争宠的年纪了，纵是一个肚皮出来的亲姐弟，有时候也是不能容的，这么久不见一会面，那就是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小郎君年纪小不懂事，他不大喜欢……夫人又因入门六年才得这一男丁，得了老夫人一点好脸色，自是千万宠爱，少有不依的，何况手心手背的肉也有薄厚，人心本就是偏的，她就有些顾不上大娘子了……”
说顾不上，显是好听的，事实上，二娘子整大娘子里，有许多还是这位小郎君掺和出了力，后来大娘子不知怎的，没有小时候那样机灵讨人喜欢，变得痴痴呆呆起来，荀氏对她就更没几分疼爱了，只怕她给自己丢脸。
阿莲也听出了这个言外之意，正要开口，屏风后陡然传来一声十分清晰沉闷的响动，像是木头炸裂轰然而碎的响动，阿莲顾不上跟瑰娘纠“慧根”这样的用词，袖中手势一转，球型香炉突的升起起一阵密密烟气，蛇一样蜿蜒着朝这边腾来，看着瑰娘脸颊红霞乍起，眼神迷瞪，呼吸急促沉浸入更深的幻梦里，她这才蹬蹬瞪踏着步子怒气冲冲的朝屏后转去，每一步都恨不得震地三分，每骂一句头顶火就旺三分，两手撸起袖子预备叉腰，气冲山河：“我靠，元玑，元小郎君，玑小郎，你就跟姐姐顶着干是吧？……你记清楚了，是你求我下山，求我来的！！我也跟你讲明白了，你非要来坏事是吧……不坏点事……你？人？！喂——喂！”
屏后轩窗全开，黄梨花木的小凭几碎的粉身碎骨，木屑四散，有的深深扎入榻上席上，再无拼复原的可能了，夜风冲撞着没有支撑连撑架也坏了的窗牗——被离开人一掌劈开，窗户上破旧破洞的软烟罗像飞蛾蝶翅一般扑朔朔的震颤响着，和着尖利呼啸鬼叫的夜风，就像一声声讥笑，冷冷甩在阿莲脸上。
阿莲呆愣一瞬，再追到窗前时，心知此刻自己决然追不上，望着满地狼藉，突然仰天在她造出的迷梦幻境里长啸一声：“草！元玑我问候你祖宗八代！！！”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北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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