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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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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三面围墙,在南边的墙上开了个大窗,虽然竟日能见光,但北方的冬天到底太冷了,齐文家只有两口人,少生气,地龙要不间断的点着。
眼看着龙口中的烟气开始向外窜串,阿随盖上地龙的盖子,站起身,拍掉身上细碎的木屑,偶然抬眼时,看到对面香炉上燃尽的香根,离开前顺手拔出捏在手里,打算拿给齐文。
他到厨房时,齐文正在把菘菜帮子下锅。
菘菜淡青色的表皮里汁水丰厚,顺着齐文手腕的方向滑进陶釜中,冰凉的温度激发出热油迸溅的“刺啦”声,氤氲的雾气从锅里升起来,清新的气味像是戳破气球似的,“啵”的迅速爆开,弥漫在整个宅院里。
“阿随,熄些火罢,怕要糊底。”齐文没有回头,用炒铲反动了几下菘菜,发现锅底的绿叶瞬间变黄,隐隐的有些糊味。
“嗳。”阿随应声,把攥在手里的香尾巴塞进衣兜,撅起小屁股,用炉钩子把烧的火红的柈子掏出来。
虽然熄了火,可惜齐文做饭的水准实在过分糟糕,最后还是糊了底。他将将把菜从釜里捞出来,一翻炒铲,底下全是斑斑点点的黑色。
阿随淡定地端走那盘已经糊了的菘菜。
菜出锅,早些时候蒸上灶台的粟米饭也已熟透,齐文掀开帘子,将饭端出来,架在水缸旁晾凉,又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小火热着,把糊在锅底的菜煮掉。
阿随放好菘菜后,转身走回厨房里,乘了两碗饭,再一次默不作声地走掉。
齐文看着阿随潇洒走向餐桌的模样,抱赧地擦了擦鼻子。
他向来水煮熟了便吃,吃食上从不讲究,自从阿随能吃粮食,便开始学习如何做饭。但阿随吃他炒菜将近三年,他这稀碎的水平只减不增,一开始阿随还会抱怨几句,后来干脆连抱怨都省去了——多难吃都已经吃习惯了。
阿随吃百家饭不无齐文做菜难吃的缘由在其中。
吃过饭,齐文端着碗盘去院里的水缸边洗涮,阿随则在院子里挑拣树枝,准备扎个栅栏。
“先生,这只可行?”阿随举起一只手指粗细的光杆树棍给齐文看。
齐文抽空抬眼,摇头:“细了。”
“这只呢?”
齐文再抬头:“粗了。”
“你脚边那只正合适。”齐文捧起洗好的碗筷走向厨房里:“多拿些,它需得长,栅栏做大些,省得憋闷了。”
阿随拢着柴追上齐文:“可现下它们就这么小,做的太大,不方便打理。”
“哪里是不方便打理。”齐文轻轻拍了阿随的小脑瓜:“多半是懒的打理罢。”
阿随被说透算盘,“嘿嘿”的笑了两声,在齐文无奈地注视下又跑回院子里拾木棍。
还没等他拾好,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突然出现在门口:“呦,阿随捡柴火呢!”
被他洪亮如钟的声音震了一震,把衣兜里的香尾巴被胳膊“嘎嘣”一声挤断成两截:“……许叔是来找先生?”
来人是许大林,村里的屠户。
许大林一个大步跨进门,小山似的“嚯”一下蹲到阿随身边:“阿随可想吃肉?”
阿随一听见肉,眼睛直放光:“想!”
“早儿村口杀猪,大叔片一指猪腿肉给你,晚上让先生炖了吃。”许大林帮阿随把怀里的木棍捆好,放到破缸旁边。
这时,齐文恰好从厨房出来,把阿随吃饭时脱下的外衫一并拿了出来。
他刚刚听见动静,便知道是许大林跑过来,不消多想,一定是村里又合计着杀猪。
去年村里丰收,猪羊也格外肥些,今儿便舍得吃了。
往年春节刚过,家家都勒紧裤腰带过皱把日子,可没有这等好事。
齐文刚走下台阶,阿随便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衣裳,三下五除穿好,站在齐文旁边跟个瓷娃娃似的。
许大林笑眯眯的站起来,粗糙的脸上都是富裕的油光:“齐先生,今儿杀猪,我送些来。” 说着,他从腰后的挂兜上拆下一个上面都是血水的布袋。
“片了指厚的后腿肉,切了三段肋条。”许大林大步跨过来,把沾着血的布袋直接塞进齐文手里。
齐文接过布袋——沾了满手血。
许大林低头一看,齐文干净的手上到处狼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你看我,干事没个深浅。”
齐文摇头:“再洗干净就好。”
“那我就……先走了。”许大林挠着脑袋走出大门。
许大林一走,阿随手舞足蹈地簇着齐文去厨房,说是晚上想吃肋排骨。
齐文应允,进厨房后便把肋排骨泡在加了米酒的清水里去腥,再将那条后退肉腌起来,准备做成腊肉,留着过些时日炖菜用。
阿随欢呼雀跃的来回转圈,没有丁点儿外人面前的稳重模样,一个不留神,踢在灶墙上,把灰鞋子蹭出一条黑印。齐文看见,笑着道:“莫要找我洗鞋。”
处理好肉,齐文和阿随拎着一捆子柴火扎鸡窝。
房后开了扇窗不方便养牲畜,二人只能在房东边的墙根下面围起栅栏。
齐文背对着南面稀疏的栅栏,婆娑的日光透过木棍,成条带状落上他略微消瘦的后背,宽大的广袖被束紧,用粗糙的麻绳捆在手腕处,看起来比阿随短打的上衣袖口还要敷衍。束袖的麻绳多出一节落在地上,滚进刚才翻出的泥里,乱七八糟。
各家的媳妇子都端着洗好的衣裳回村,成群结伴的经过齐文家后篱。几个眼尖的小媳妇看着 齐文和阿随头拱地,便招呼着身旁的几位相熟的妇女看过去,几个跨步的功夫,大家都看见一大
一小两个屁股朝天撅成个会动的葫芦。
“齐先生,这是干甚呦?”其中一个媳妇子挎着衣裳篮子,扒拉着齐文的后篱笆。
阿随反应快些,先回头道:“扎个鸡窝!”
“怎的扎在这?不方便打理呦。”媳妇子又问。
她说完,齐文端着手里的土,也回头:“扎的太远也是麻烦,劳许二娘记挂了。”
“哪是记挂,先生不嫌弃二娘多嘴就够了。”许二娘话还没说完,她身旁的媳妇子们就开始低低地笑起来。
她们可知道,许二娘哪里是记挂这个“先生”,是想给自己的闺女在齐文面前混个脸熟。
许二娘是许大林的妹妹,家里排行第二,十多岁时嫁进村尾的叶家,做叶三郎叶深的媳妇,过了几年便生了个姑娘,如今许二娘也有四十多了,女儿正是适婚的年龄,正在张罗个好婆家。
要说二三十里内的姑娘想嫁,那首选必是齐文,不仅样貌出挑,更是这穷乡僻壤难得的读书人,满腹墨水,一表人才,谁又能晓得齐文过些年会不会进京做大官发大财?哪家人不想攀折梧桐做凤凰?
许二娘的姑娘也算是乡里难得的美人,小时候没觉得多么瓷器,成天跟着村里的男娃上树掏鸟下水抓鱼,像个小子,可越长大越剔透,文静了几年,竟出落成了美人,要不是舅舅许大林每天腰上別了二两铁刀镇着,早不知道会被谁抢去藏起来。
人美,敢吆喝,再加上许家家风不甚内敛,叶家的大女儿早趁着接送小弟上下学堂的由头,和齐文打了多次照面。
但齐文对此从未多言,似是对婚配没什么兴趣。可谁知他这是对婚配无感,还是对叶姑娘无感?
这下子村里的小姑娘媳妇子便逮到了把柄,每次许二娘与齐文搭话,她们都要讪上一讪。
“无事。”齐文轻笑。
许二娘见齐文不想多说什么,便不再自讨没趣,熄了精神,搂着衣裳篮子继续向家里走。
齐文冲着篱笆外的媳妇子们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继续刨他的鸡窝——不,阿随的鸡窝——这两只鸡以后都是阿随管,齐文只管鸡长大后帮阿随炖成鸡汤——鸡汤不糊锅。
阿随一边给木棍垒土,一边埋着头问齐文:“先生为什么不同许婶多说些?”
齐文没回答,转而问:“为何这样说?”
“阿随都听大人们说了,许婶想把叶大姊嫁给先生,叶大姊也中意先生……先生不娶叶大姊吗?”
“为何要娶?”齐文笑:“我并不中意她。”
“那先生中意谁?”
齐文拍掉手上的土,用手背搓了几下阿随毛茸茸的脑袋:“先生不中意谁。”
阿随吸了吸鼻子,心想:先生又在骗人。
他拍掉齐文的手,吭哧吭哧的继续垒土,憋屈成团子:先生娶了姑娘,肯定更喜欢姑娘,就腻烦自己了。
想到这儿,他委屈的眼泪直打转,把头闷到鸡窝的栅栏杆里。
齐文把他幼稚的模样都收拢起来,不动声色的从一旁拿过一只新的木棍,插进坑中,道:“先生没有不喜欢你,也不会娶别的什么人。”
阿随把眼泪汪汪的脑袋拔出来:“当真?”
齐文道:“自然,我甚时骗过你?”
阿随终于开心了,站起身把刚刚垒起的土踩实,两只不知所以的山鸡仔被它们的主人欢呼雀跃着送进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