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卿》柒嘻

2、第 2 章

　　西出嘉峪关黄沙漫天，西连无垠沙漠，官道在此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中原及西域往来商队踏出来的千里丝路。

　　飞沙舞，驼铃闹，狂风吼叫之中，间有来往商队的吆喝。

　　漠南有一片百顷绿洲，饮马河贯穿其间滋养土地，几间土窑傍水而居，残破的酒招子垂头丧气挂在杨树枝头，扭曲的“酒”字看来可怖。

　　这是过路人暂时休整的补给站，只不过酒不贩售，夜不留宿。

　　瘦削女子横坐长椅，提着酒葫芦与客人谈笑风生，微醺的脸颊红扑扑，眼底含着笑，吆喝杂役丫头为客人送茶喂马。被驱使的丫头无声应承，她手脚轻快，毫无芥蒂地忙进忙出。

　　这只中原商队小歇过后，招呼一声“老板娘”，柜台后的女子款款而出，她五官深邃，肤白褐瞳，一头墨发及腰，额角垂着缀有玉珠的小辫，典型的西域女子样貌穿着。
　　她迎到客人面前，躬身并着举起右手轻落左胸前，行过西域族人问候的抚胸礼，结清账款，青涩地以汉话道谢，送客到门口。

　　毫不起眼的杂役安置马匹候在门外，接替西域女子送客前往河边，告别时，学着异族礼仪，抚胸为远行客人送上祝愿。

　　——客人见她如此行礼，只当她也是西域流民。

　　每送走客人的闲时，杂役女子在河边流连，她或是眺望西方无际的沙漠，或俯视河里倒映的自己。

　　水面波澜之中那女子，碎发遮面，衣衫破败，遮面的碎发以及额角的印记，宛若天然的遮丑的面具，遮蔽深潭之下龌龊不堪的自己……

　　杂役稍一流连，掷出石子打散映像，逃回店里。

　　“去为我打壶酒来。”闲适看车马流水的店老板，那个拥桌自酌的豪放女子，名曰无名。无名向进门的小杂役勾了勾手，将酒葫芦丢给她。

　　杂役将酒葫芦稳稳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垂首转身。

　　“老规矩，亥时上门板。脚程慢就回你来的地方！”

　　杂役不声不响低头出去。

　　西域女子追到门口，望着垂落的金乌发愁。

　　“慕儿，放心吧，以她功力不会有事。”无名迎来她身边，轻轻拢她的肩，眺望河水下游，不知是惆怅还是轻松，“这于她是好事……若是她能就此看开。”

　　阿依慕抬头，出神瞧她紧抿的唇线，点点头，蜷回她温暖颈窝，猫儿般的满足偷笑，

　　无名心软，低头嗅她发香，发香如人，香甜有余。

　　·

　　无名久居塞外，仍保留传统的中原习俗，独好稷酒。西域人家流传果酒或奶酒，高粱酒，少见粮食酒。无言抱葫芦跌撞在沙浪中，腹诽了一句，自她到来，打酒跑腿的差事归于她，那从前那家伙如何管住酒瘾的？莫不是差使那位西域姑娘？

　　这般不解风情么，还真是不负师门的三皈五戒。

　　无言分神笑旁人，推人及己蓦然收声。

　　以五十步笑百步，无言自嘲，拢了拢衣襟背负夕阳顶风向前。

　　·

　　“我不是说过，耽误时候不必回来了。”

　　纤影在河边静坐，脊背白杨般挺得笔直。身后有声响，无言撇下酒葫芦起身回望。

　　无名与她比肩，自行坐下，掷出一手的沙粒，拂灭泛着寒光的霜白的倒影。

　　“耽误时辰不必回来了。”这话早年曾听她说过，无言眯眼，从破碎的河面拼找记忆碎片，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年幼淘气，孩子心性，架不住师妹软磨硬泡，与她约好趁着师父闭关溜下山玩……那时候师叔对她们师姐妹千万嘱咐，偷偷将这道恐吓灌给她。

　　这导致她带小师妹下山，无心玩乐，总是惦记着时间，怕误了晚课被师父得知责罚，也担心给师叔惹祸添麻烦……师叔并未收徒，对她及师妹多有疼爱。

　　无言跟着坐下来，凝望眺望她侧脸。

　　月下的她，白衣飘飘，傲骨铮铮，十数年音容未改。

　　如今的无名肆意快活，与心爱的女子携手塞外坦荡洒脱，两相对比，无言笑自己心力交瘁垂垂老矣。

　　“你想要的机会来了。”无言分神自嘲，一块绢布丢来她怀里。

　　身边的女子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叹道：“傍晚时路过一队骑兵，是楼兰国大祭司的亲卫。这是他们留下的。”

　　无言迫切掸开绢布，层层叠叠的愁绪爬上眉心。

　　火红的布面上描了一人的像，无多一字赘述。无言瞧画里淡笑着的人的模样，戳痛心扉——画中人，比水中人，还描摹得亲切许多。

　　无言抖着肩膀无声啜泣，气息混乱，她身边的人起身，拍拍她肩膀，猫进树影里，容她宣泄心情的一席之地。

　　月自树顶露头时，无言起身，上前向树影下的人鞠躬一拜。

　　——形如往日问候师长的礼节般郑重。

　　树影下的人垂眸，心思掩藏起来，手拨开阴霾，执人双手将人扶起。

　　“卿儿，顺其自然，务必珍重。”

　　无言点头，心底淌过暖流。——她师叔愿意认她，这是她下山半年听来的最好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云卿：师父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