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嗜·海晏河清》顾明思钰

17、【第十七章·月光】

　　绿茵杨柳，鸟语花香。一行水鸭高昂头颅，在湖面上自在戏水。
　　妈妈坐在身边，对她微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姐姐呢？”她看着妈妈怀中正流着口水傻笑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发问。
　　妈妈低下头，摸了摸怀中女孩软软的额发。她张了张嘴巴，不知道对谁说了什么。
　　下一秒，妈妈抱着女孩子站了起来。

　　宦笑从噩梦中惊醒。
　　她摸了一把额头，触及到一片冰凉。刚才的梦，是宦笑三岁时最后一次与妈妈和姐姐出去玩的记忆。在妈妈站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宦笑一点都不记得了。
　　脑海中只有一些很模糊的片段，大概是妈妈捂着脸在哭，姐姐不见了……回家之后，奶奶也在哭……再之后，妈妈也不见了……

　　奶奶宦暗告诉她，妈妈是病死了。
　　可是宦笑对于妈妈生病没有一丁点儿印象了。
　　那时候，她太小了。

　　从房间走到厨房，宦笑想为自己倒一杯水。
　　在路过客厅的时候，宦笑看到落地窗前站了一个头发披肩的小女孩子。她险些尖叫一声，可是很快意识过来，“棠妹！”噩梦加上刚才的可怕场景，宦笑实在没有办法好声好气的叫她。
　　宦棠回过身来，脸上干干的，眼眶也干干的，可是开口却有哭腔，“笑姐……”
　　“你在这里演什么聊斋？！”宦笑被她吓坏了，无视她装模作样的语气，直接冲她发脾气。
　　宦棠没有听懂，伸手揉了揉眼睛，说：“我没有在演什么啊？笑姐，我想童话表姐了……你说，她在天上会好吗？能看见我们吗？”
　　宦笑挺了挺胸脯，最终落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她走过去，一双手搭在宦棠单薄的肩膀上，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还是希望她不要看见我们了吧。”
　　“为什么啊？！”宦棠诧异。
　　宦笑低下头去，看宦棠那张讶异万分的小脸儿，捏了捏，才回答：“如果她看见你为了她不好好睡觉，第二天没有精神去到处玩，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宦棠低下头去，一双手捏住睡衣衣角，小脚的脚趾悄悄地碰来碰去，十足扭捏的思考了一会儿，才抬头，说：“不会的。”
　　她说到这里，又把嘴角几乎扯到耳朵边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姐，谢谢你呀！那现在，我要去睡觉啦！晚安！”
　　宦棠张开五指，对宦笑挥了挥手，蹦跳着往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了。

　　宦笑望着宦棠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走向厨房。
　　她喝了一杯冷冰冰的水，整个胃都要被冻住了。从厨房回房间的路上，宦笑也在客厅里，刚才宦棠站的地方站住了。

　　落地窗诚实的向宦笑展示着外面的黑暗。宦家地处偏僻，屋外连路灯也没有。她只能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到一簇墨黑的树叶。

　　她凭着这样的景象，毫无根据的断定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很快，宦笑又想起在书上看见的——这个时间，是最难熬的时候。如果想死的人熬不过凌晨三点钟，就真的会死亡。

　　宦笑仰起脸，让月光抚着她的脸庞。在这个时候，还有谁想要死呢？

　　袅袅的烟雾划过月光，在窗前散开，映出童洛满是胡渣的疲惫脸庞。
　　窗户同时映出他身后站着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素白半旧连衣裙，像是一只鬼魅，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身后。

　　童洛与他的前妻宦峥，已经这样沉默了两个小时了。

　　“阿峥……”香烟把童洛的嗓子熏得嘶哑，他借着按灭烟头的力气转身，去看那个和他携手近三十年的前妻。
　　宦峥的头发被她潦草的绾起来，绾的不好，碎发胡乱的竖着，配上和童洛眼中一模一样的红血丝，更显出狼狈憔悴。

　　宦峥没有笑。
　　因为自身在表达情感上的缺陷，所以在大多数的时候，宦峥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她张了张嘴，努力的压住自己即将上扬的嘴角，平静的说：“这是我的罪过。”

　　两个小时前，童洛闯进他留给宦峥的住宅，像是一只野兽一样，暴躁的冲着宦峥大吼大叫。他的主旨很简单，统统是怪罪宦峥的疏忽，让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于非命。
　　宦峥在这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带着童洛最讨厌看见的微笑，得体而文雅，就像是在包容一个任性的孩子。

　　童洛在宦峥面前撒光了脾气，泄尽了力气，才终于安静下来，直到现在。
　　他又点起一支烟，只是迟迟没有送入嘴里。他把它夹在指间，望着它，“我当初真不该娶你。”
　　宦峥笑了笑，眉毛都没有皱起一点。她点了点头说：“总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你是深有体会了。”
　　“少跟我这样说话。”童洛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从口中喷出浓浓的烟雾来，“我以为你会好！”
　　宦峥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你能扛得住爸爸的强烈反对娶我，能敌得过外面的流言蜚语和我努力拼搏。从婚姻上来说，你有主见，足够宠爱我包容我；在事业上来看，你有野心，又上进又努力。童洛，你确实很聪明，也很有能力。你跨过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以至于你自负地认为，你能拯救宦家人。”

　　童洛直直的看着她。月光下，她整个人都带着温柔的光芒。
　　他早就认识了她。从初中开始，她就是他唯一想娶的女人。究其原因，是她足够特殊——无论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整个家族。

　　少年的童洛喜欢与众不同，刺激拼搏。他绝不会料到中年的自己只希望平淡度日。

　　“……我只想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你亲手做的饭。有儿子闹着，小女儿笑着。”童洛喃喃的低语。
　　宦峥的唇角压下去了。她冷漠的看着童洛，像是念读宣判一样严肃且利落地说：“你现在还是能够吃一顿我做的饭。只是没有小女儿能够陪你笑了。”
　　童洛夹着烟，猛然靠着窗户蹲下身去。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在这个凌晨三点钟，终于哀哀的哭出了声来。

　　宦峥垂着双手，在原地说：“童话不会回来了。早在十一年前，我把她送回宦家，你和我离婚的时候，我们就失去她了。”
　　她说着，缓缓走到童洛的身边。她蹲下身去，取下童洛手中的烟按灭，再用双手抱住童洛的头，像是安慰一个大孩子一样，抚着他的头，慢慢地说：“可是老公，我和儿子，都还在。”

　　宦峥抬起头，看着窗外被乌云遮盖，半隐半现的月亮，叹着气说：“家里准备好了你最爱吃的排骨，儿子的作业还等着你检查。回来吧，回来吧……”

　　耳畔是童洛痛心欲绝的哀鸣，腰间一暖，宦峥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他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
　　在晦暗的月色之下，宦峥缓缓地皱起了眉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