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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蓝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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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崔伯牙甚少来崖狱,整日躺在绿庐里晒太阳。三月天的太阳很合他的意,他都想这样晒一辈子的太阳了。
那天他在太阳下睡熟了,一觉醒来,也是醒在了黄昏里,那种自然之物的悲伤和苍凉叫他苦闷不已,渐而绝望并愤怒,一手掀翻了眼前的案盏。
太阳升起,崔伯牙恢复了平静,并差人放纪审言他们出来。
酒已温好,崔伯牙与他们冰释前嫌,先干为敬,一夕之间纪审言他们竟成了这里的座上宾。纪审言和卫阿阮自进太掖道遍历旧事,又一度身陷牢灾,此时乍获自由,眼见万里云烟,满目青翠,心中说不出的惬意悠然。卫阿阮指着一株胡桃树说道:“我们到那里看看。”纪审言“嗯”了一声,不久二人行至胡桃树下。近里来瞧只见那胡桃一片葱葱郁郁,生得又大又圆,足足占了好一方天地。胡桃树的边缘处,依稀生着许多蓝紫的小花,那里有几只白蝶在流连。纪审言仰望胡桃,末了赞叹道:“想不到这山阴之地,竟也长得这么好的胡桃树。”卫阿阮微微一笑,向纪审言道:“以前它可比这大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比着。纪审言自见卫阿阮以来,很少见她有过此般明媚笑颜,不觉怔住。卫阿阮见纪审言不语,又笑着问:“你怎么了?”纪审言回过神,望着眼前的卫阿阮,心道:“真希望你永如这般,不受世事所扰。”卫阿阮本是笑着的,可突然她秀美的面庞上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她漆黑的眼睛也不住向四周望,秀眉轻蹙,颤声道:“以前可比这大……”一面说一面微抬起头,忍耐地望着这株胡桃。
胡桃伴着阿阮长大,这是她的记忆,与她……本不相干的。她忽然转身看向纪审言,眼里的悲伤藏都藏不住。纪审言急道:“你又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它……又叫你难受了吗?”纪审言的眼中遍布关切和担忧,叫卫阿阮不禁落下泪来。纪审言怔怔地望着她,缓缓的道:“你可以告诉我的。”卫阿阮的眼泪更多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纪审言抚着卫阿阮的脸庞道:“你不要哭,没有关系的,等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再告诉我。”卫阿阮缓缓靠在纪审言胸前,悠悠道:“她动了情,渴望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一会卫阿阮自纪审言怀中抬起头,柔声道:“我,真是不好,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可现在又平白地惹你不快活。”纪审言微笑道:“你很好,能遇到你是我纪洋这些年遇到的最愉快的事了。”二人携着手,顺山底的小径走。卫阿阮道:“洋是你的名吗?”纪审言道:“恩,是我母亲取的。”卫阿阮低低念道:“洋,纪洋。”纪审言笑了笑道:“等这里的事了结了,我们就离开。我带你去见多酒,他一定会喜欢你。”卫阿阮顿了顿,微笑道:“好。”
两人并肩走到山脚下,只见远处日头将要落了,天边的云彩美得出奇。阿阮背着竹篓回家了,这会正踏上石桥来。
桥的那一端正站着和尚。
阿阮呆呆的,站在桥上,随即开心道:“圣僧。”和尚哪里敢看阿阮,勉强抬起头道:“小施主回来,贫僧就放心了。”说罢,转身即走。卫阿阮急忙跟上来,小心翼翼道:“圣僧,你为什么怕我?”和尚听说,一脸惶惶,退步行佛礼道:“小施主对贫僧有救命之恩,贫僧……贫僧怎会心生惧怕。”阿阮听说,欢喜道:“是真的吗?”可一说完,她便觉得不对,思忖道:“你说你不怕我,可你见了我却不敢看我。崔伯伯那般逼你,你都一点不怕。”和尚抬眼看阿阮,见她一脸忧思,开解道:“小施主,不必为此烦忧,是贫僧……贫僧的罪过。”说罢,和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阮幽幽道:“你的罪过,你怎么会有罪呢?”说着默默低了头,整个人显得无助和落寞。和尚见状,欲言又止,不知说些什么才是。好在阿阮一会就抬起头来,笑着道:“我们怎么站在这里说话,你看,太阳都要回家了。”
天将暮未暮,夕阳的一点残影挂在树枝上,一点一点地沉。摇曳的花影中几只吸花蜜的蝴蝶振翅飞起,伴着暮色回家了。
阿阮愉快地望蝴蝶,转头道:“我们不看它们了,快些回家去罢。再晚了,母亲和崔伯伯他们可要着急了。”说罢,在前引着,和和尚一起朝绿庐行去。
纪审言和卫阿阮一直望着两人,待他们走远才缓缓步下山坡,走上石桥来。卫阿阮望着纪审言若有所思道:“你说既然有缘无份,他们为什么还会相遇?”纪审言目视他们逐渐消失的背影,然后收回目光携卫阿阮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有缘无份,若说有缘无份,换了我,我总要争上一争。”二人转过一小径,蓝夫人的住处便在眼前了。
只见那院门外种着一大片白色的花,花色极好,约莫有碗口来大。卫阿阮看着那花道:“阿阮一心想种出荼靡花,可却一点都不知道她种的花有多么好看。”
“这花有名字吗?”
卫阿阮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话间,忽听一个欢喜的声音道:“纪大哥,卫姐姐,你们来啦。”那阿阮从母亲房中出来,瞥见院外站着的纪审言和卫阿阮,笑盈盈地迎上来。卫阿阮挽住她的手微笑道:“小妹妹,原谅我和你纪大哥没有早来看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阿阮笑道:“都好了,卫姐姐,纪大哥快进来。”
蓝夫人不知何时出来了,这会已站在了屋檐下。
阿阮喊了声母亲,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回到蓝夫人身前,高兴道:“母亲,这就是卫姐姐和纪大哥。”蓝夫人爱怜地看了看女儿,走上前来。卫阿阮道:“蓝夫人,我们深夜到访,扰着你了。”蓝夫人还了礼,道:“纪公子卫姑娘言重了,快请里面坐。”众人坐定,蓝夫人低声问道:“不知纪公子和卫姑娘来所为何事?”卫阿阮道:“蓝夫人,我所问的话请你不要觉得奇怪,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又道:“我们不会害任何人。”卫阿阮没有求过人,也不曾强要别人做什么,几句话说完,心中满是歉意。蓝夫人低低道:“我知道你们待我阿阮是很好的,卫姑娘想问什么就问罢,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卫阿阮道了谢,踟躇地问道:“你真的是蓝泽吗?那天她分明被推了下去。”蓝夫人向门外望了望,看见阿阮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才道:“我是蓝泽,我当然是蓝泽。”蓝夫人呆了一阵,继续道:“就连我那天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卫阿阮和纪审言互望了一眼,只听蓝夫人道:“我咬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气疯了,便失手将我推了下去。她微微地笑了,带着凄苦,“他是卫王的臣子,而我却是卫王的女人。杀了我,总归有损他和卫王的情谊,划不来的。”卫阿阮道:“是崔先生救了你吗?”蓝夫人点了点头,缓缓站起道:“这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做了别人的母亲,总要付些责任,好在我的阿阮一天天地长大了。”蓝夫人笑盈盈地望着阿阮,一双眼睛里满是爱怜。
纪审言对蓝夫人望了一眼,道:“那日在牢狱,蓝夫人为什么不亲自寻阿阮姑娘?”蓝夫人转过身来,苦笑道:“纪公子,你以为我不想寻吗?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多年,阿阮在我心中的分量又怎么会轻?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出去找不到阿阮,自己若葬身恶水中,那就真的害死了阿阮。”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本事……阿阮啊总担心我会死了,她说母亲你若是死了,阿阮也去陪母亲,决不叫母亲孤孤单单的一个……”说到这里,泪珠不由地挂了两行。
卫阿阮朝院里的一团小小身影望去,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阿阮是个好孩子……”话未说完,怔怔地望着那院外一大片白花,想到那人的狠心,一滴泪也跟着落了。
“他不会来的,你又为什么要给她希望?那些花没有一朵是……荼靡花。”卫阿阮的声音发颤,看着蓝夫人的眼睛痴痴发问道。
蓝夫人苍白了面颊,停了停目视卫阿阮,含泪落寞道:“你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自然不在乎别的什么福份了。”说罢转身望院外白色花朵,出了一会神,轻轻道:“他喜欢白色的花,偶尔看看,也不觉岁月那么深长了。”卫阿阮怔怔的,也望向院外的白花。天上的月亮亮晶晶的,又大又圆,照着它底下的白花,雾生着,朦朦胧胧,像照着满院人的多情。一会蓝夫人转过身来,道:“方才失礼了,还请纪公子和卫姑娘见谅。”卫阿阮心中起了一片歉疚,定定地望着蓝夫人道:“勾起了你的伤心事。蓝夫人,是我对不住你。”蓝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笑,道:“这些话闷在我心中十多年了,今日说出来,倒觉轻松了。”
纪审言和卫阿阮向蓝夫人道了别,二人并肩走在山道上。卫阿阮轻轻道:“她是蓝夫人,我真替阿阮开心。”纪审言笑道:“你替阿阮开心,那我便替你开心好了。”卫阿阮侧头想了一阵,微笑看纪审言道:“嗯。”
二人又行一阵,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山花寂寂,月光清幽,二人依着树干,不久合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