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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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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光芒可遍及人间各处,连这漆黑的崖狱也可偷得它光芒中的一二。
卫阿阮在那光里瞧见,瞧见对面崖狱狱壁上一片洁白的花海,那花在阳光下轻轻地颤,似有灵识一般,知道是……她来了。
卫阿阮瞧得出神,可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她之所以会看见,只是因为他……也要来了。
你能想象吗?外面的世界。晨曦一点一点亮起,将崖狱一点一点照亮,先是雾,像受了什么召唤,做着微小的移动,一束束,变成平直的光,投下,崖狱一点一点地现出来,有一点柔和。门开了,光追随着来,撒下一大片的金色,一直延伸,延伸到这里的幽深处。
终无法照及。
崖狱的大门从里面被关上,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呜咽,就像大雨前的鸽群,不甘心那么早就要飞回木舍。也许,鸽子还没有晒够太阳。
崔伯牙带了新人来,步履沉沉地走在这藏污纳垢之地。门套着门,链桥连着链桥,盘根错结,像蛛网,经年累月,终要酿出个什么来。
崔伯牙披了件外黑里白绣金线的斗篷,束发戴簪,有了一点官样,不声不响,把那人抛进了对面的崖狱。临走时,他在两扇铁门的甬道里望了望天,打量了纪审言和卫阿阮一眼,才肯带了手下人离开。
是那天弹琴的人,手上脚上被负了枷锁,身上已没了一块好肉。此时卫阿阮的记忆影影绰绰,纷乱崩离,已叫她整个人显得混沌和挣扎,不辨了真实和幻想。
就只剩了一种感觉——疼,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的疼。没有出口,像被装进铁箱沉入大海,海水倒灌,积于心脏,不能呼吸了。
卫阿阮隔着两道铁门凝望着那人,失了言语。
一片寂静,只甬道两旁的壁灯跳跃着,像极了谁的心脏。
只听“砰”的一声,崖狱接近这里的铁门被打开,是崔伯牙去而复返。
他掏出一把黑长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从那里走进去,一会又走出来。那门里的是一间石室,这会挂上了牌子,上书‘黄泉’两个字。崔伯牙摆摆手,示意他的手下把东西搬进去。纪审言站在卫阿阮身边,狐疑地望着。
崔伯牙带来的东西是竹床,竹椅,衣裳,瓢盆之类,还有一沓簿书。
一个狱卒过来,在那人的狱门前点了灯烛,顺便添满了灯油。
是索命灯。
兴许活不过四十九日。
崔伯牙抬步上石阶,转身望向纪审言和卫阿阮,兴叹道:“托你们大福,我也要到这里度日了。”纪审言不以为意,微微笑,不急不缓道:“那我就请崔先生进去了。”崔伯牙也笑,然后走了进去,只见他的背忽然佝偻,像个老人。
纪审言望着他,竟有些恻隐。
室内,他就着灯火开始勾了。
朱笔簿书划他人名姓,断了生死。
外面渐下了雨,不大,但很密很急,而且细,像撒了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崔伯伯,我来给你送饭来了。”
外面下了雨,小姑娘穿了件蓑衣,样子像个小小的打渔人。在经过这里的牢门时,好奇地朝里面望了一眼,脸上带了些迷茫。
这时崔伯牙从门里走出来,小姑娘看见,喊了声崔伯伯,跑过去了。
小姑娘取下蓑帽,露出了一张明媚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照人,使人一见便不会忘了。
只听崔伯牙道:“阿阮到这里来啦,怕不怕?”阿阮笑说:“不怕,我走的快,一点都不理他们。”崔伯牙笑,告阿阮道:“待会还从原路回去,莫叫你母亲担心。”阿阮应道:“你吃了饭,我就走了。”又道:“我心里也惦记母亲,一个人多没有意思。可又没有两个阿阮,崔伯伯,你什么时候回来?”崔伯牙道:“今天是不能伴你回家了,等忙完这阵子,太阳好了,我们就到后山打猎去!”“还有萧叔叔和息宁,我们都去!”崔伯牙顿了顿,开怀一笑,“去,都去!”
阿阮高兴地像个孩子,高举食盒,崔伯牙笑着接过,进去了,阿阮则坐在石阶上等。
那人狱门前的灯油就快烧尽了,一个狱卒过来在那里正添灯油。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嘶哑,微弱,可阿阮还是听见了。
和尚已爬到铁门前,身后一路的血痕。
“施主,能不能……给点水喝。”
“佛家的人也怕死吗?”那狱卒许是新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或是心中对死惧怕,想死却不敢死,故而随口一问。
“自然……是怕的。可心中……尚有宏愿,不能……不能就这样死了。”
那狱卒怔怔的,若有所思。此时,阿阮朝那边走了过去,只见那人一身血衣,手上脚上负了枷锁,枷锁上生着倒刺,已被鲜血浸的暗红。
雨渐停,已有虹可看。
她就要过去了,去到那人身边。这时,崔伯牙喊了声阿阮。阿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甬道里没有什么人,只三分之二的地方站着一个阿阮,原来添灯油的狱卒不知何时退下了。昏暗的灯照着,像罩着一层昏黄的雾,两边铁门锃光瓦亮,就在她身边,冷暖两种光交着,竟有一种左右人心的力量。
与黄泉两字倒是相称。
崔伯牙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他叹了口气,看一眼那人,又抬眸看阿阮认真道:“阿阮,能进太掖道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和尚也不是例外。”说完转身将目光落在纪审言和卫阿阮身上。
四人目光正面相遇,说不出的微妙。之后,崔伯牙转身,拍了拍阿阮的肩膀和蔼道:“是不是阿阮不敢回家了,走,崔伯伯伴你走走。”阿阮想了想,点了点头,跟在了崔伯牙身后,一面走,一面又不住回头看,终出去了。
一会崔伯牙一个人回来了,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靴子湿踏踏的,在甬道上留了长长的水渍。
“雨分明停了,这会又下起了……是什么缘故?”
他问道。
“可能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为别人哭吧!”
崔伯牙笑了,好像笑出了点眼泪,指着和尚道,“他,你可知他是谁?”
“南境王聂海棠不要了的儿子,被丢在乱葬岗上,差点就死了。”
纪审言凝然,一口气说出来。
崔伯牙赞许地点点头,说实话纪审言很对他的胃口。
崔伯牙身上藏着秘密,这秘密来自于那场战争,还是世子的卫王靠着那场战争坐上了卫王的宝座,却也赢得了卫王是妖人的蜚言。
不是卫王。是他,是他活活冻死了戎狄三军!
这般的力量叫卫王如何不忌惮,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为何不去?”
崔伯牙苦笑,竖起中指摇了摇,“你不懂。”便进去了。
“其实和他是一样的,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可有些感情到底是在的。”
卫阿阮低低道。
有心人都听见。
雨雾沉沉,卫阿阮和纪审言在等,等阿阮回来。
她真的冒雨回来了,额前的碎发被打得湿透,眼睛的睫毛上都滴满水。纪审言和卫阿阮不由地心颤。
“你醒醒,醒醒啊!”她跪在和尚的头顶,焦急地喊。
和尚的肩膀微微地动,他听见了,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微微地睁开眼,阿阮欣喜极了,转身便朝崔伯牙那里跑去。
崔伯牙开门吃了一惊,“阿阮,你怎么又翻悔回来了?”阿阮着急道:“崔伯伯,阿阮求你救他……”崔伯牙一愣,慢慢含笑道:“阿阮,你这是为什么,不光翻悔还叫我救他,平素我教你的处事之道你都忘了!”
“你是乖孩子,快回去,你母亲在家里等着你呢。”
阿阮快急哭了,又是母亲,又是他的。按理来说她才离开一会,她的母亲应该不会怎么样,可她就是怕,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担心她的母亲会死了。
阿阮噗通一声跪下去,“阿阮想救他,阿阮……”她说不出话来。
“他是佛门里的人。”
“许多和尚都不看经的。”
阿阮直摇头,她眼中含泪期许的光叫崔伯牙不敢正视,崔伯牙朝纪审言卫阿阮望去,然后收回目光,终拉起阿阮温和道:“哭什么,不准哭,崔伯伯救他就是了。”
崔伯牙唤了淳公时来,真的为和尚治了伤。
崔伯牙转身笑着对阿阮道:“阿阮得酿百坛好酒来谢我!”阿阮亦笑着道:“百坛太少,阿阮活多少岁,就会为崔伯伯酿多少岁。”虽笑着,可总叫人觉得凄凉。崔伯牙看阿阮的脸心想,“阿阮,你总有一天要离开。”可他不想提,于是默默地走出牢狱,阿阮在后跟着。崔伯牙转过身来,好笑道:“跟着做什么,小心他悄悄死了。”阿阮心实,两难现在脸上,崔伯牙朝阿阮摆摆手,示意阿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