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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患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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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安。”崔伯牙低头问道。
那人的头微微抬了一下,用一种细微的声音做了回答。
崔伯牙盯看向那截玉钩。良久,那人察觉来,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失神的眼睛望向崔伯牙,“你——看我的玉钩做什么?”
一种废了的声音。嘶哑,低沉,压抑,叫人平白吓一跳。
“你认得她吗?她的眼睛?”崔伯牙目不转睛地望着老者。老者抬起头来,望了望崔伯牙的脸,又低头望了望自己面前的石板,一会恍惚地抬起头来。
这会好像才看见了她。他抬了脸来,烛光照着,这才有了些生机。
他的玉钩掉在了地上,他慌乱地去捡。
崔伯牙走近,伏低声音说:“你认出了她,是不是?至少是她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他的眼睛始终望着那截玉钩,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崔伯牙很有耐心,良久只见那双眼睛又慢慢地抬起来,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光望向了卫阿阮。可一两息间他的眼睛又回到了那截玉钩上,他的嘴唇动了动,沙哑道:“她——不是蓝泽,也不是蓝泽的女儿,蓝泽的女儿才这么大。”他用手等了等,带着一脸的苦思,然后不再说话了。外面的雨哗啦一声,砸下来,什么东西被冲断了。
风雨透进来,坟墓似乎更冷了。崔伯牙把手兜进衣袖里,抬头叹了口气,歪头望向卫阿阮,点点头,“不是她更好。”
阴云密布,事情好像更复杂。
卫阿阮的记忆落入了一片空白,她凝望着他,想透过这个凄凉的老人寻回些什么,可是她都失败了。脑海里的一些画面切着,那个人分明还很年轻。
门被关上,那个人再次被黑暗笼罩。
没有声音,没有情绪,他又看着他的那截玉钩了。
崔伯牙吃了颗定心丸,“不是蓝泽,她不是蓝泽!倘若他都认错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人认得她蓝泽了。”他有些热泪盈眶了,感到逍遥又自在,“不是蓝泽,接下来的事他就能应付了。”
他把他们带到第三间监狱里,并同萧百户交换了眼神。纪审言和卫阿阮对望一眼,没有做声。那里并没有人,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叫人背脊发凉。直觉,直觉告诉他们,恐怖就在头顶!
那里人的舌头被扎起丛丛地竖着,卫阿阮不由地后退了一步。新拔下的舌头上滴下一滴血,“吧嗒”一声,吓了纪审言一跳。
崔伯牙纹丝不动,轻轻地笑出声,同样是脸上的那几片肉,却带了阴森。
“舌头林可没有活人,二位瞧瞧罢,若有故人的舌头,就带回去,全当我的一点好心。”
纪审言 定定望住崔伯牙,不大理会,低头看卫阿阮。
“舌头就留给崔先生吧。我可消受不起。”说罢,径带卫阿阮出了牢门。
崔伯牙高声道:“那你们还寻不寻?”纪审言停下步子,转过脸来,息微的壁烛下他的脸幽暗难明,“为什么不寻,崔先生?”语气中带了戏谑和不容置喙的肯定。崔伯牙别有深意地点点头,跟上来。
几进几出,终至了第四间,只见几个人躺在地上抽搐,血淋淋的,一张完好的人皮被剥了出来。卫阿阮的一双手脚发颤,扶着墙根缓了缓。
“这里不会有的,我们到别处去寻。”纪审言竟有些担心。
“只剩五间了,我一定要寻下去。”
五间,崔伯牙和萧百户同时一惊,打量着卫阿阮。卫阿阮则回了崔伯牙一眼。那一眼叫崔伯牙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外面的雨渐缓了,不大听着雨声。幽暗的通道里,地面如镜子般的光滑墨亮,可以照人的影子。也许,只是因为水。
卫阿阮缓缓地闭上眼睛,水里竟倒映出一个红色的卫阿阮。
一团红色的雾绕着,慈眉冷眼。纪审言瞧得分明。
卫阿阮睁开了眼,朝前奔去,幽暗的通道像开了一朵白色的花。
那花是卫阿阮洁白的衣裙!
她在一间狱门外停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她的心在颤,眼眶也已泛红,“请把门打开!”她转头一字一句的对崔伯牙道。崔伯牙正视眼前的女子,后退了一步,指点着息宁去把门打开。息宁接了钥匙,恭顺地来开门。他开得稳而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他退了下去,呈上钥匙,背上的骨肉才得以放松。
卫阿阮走了进去,后面跟着纪审言。只听“砰”地一声,铁门自身后落下,纪审言和卫阿阮已同崔伯牙等人隔了整个世界。
萧百户吃了一惊,不解地望向崔伯牙。崔伯牙长叹口气,将手袖在衣袖里,仰头望天道:“我的一生都赔在这里。”他低了头又平视,一只手抚摸上狱门的一侧崖壁。他的脸上罩了一层灰雾,阴森森的,好像要把他们扒皮抽筋。他的全身都在忍耐,在原地打圈,猛地一下又转过身来。
“我一直都极力地避免来这里,可你们——你们偏偏叫我来!既如此,你们就永远永远都别想出来!”
雨息打雷,可不多见。
崔伯牙像一头暴躁的狮子,他身边的萧百户和息宁深深地受到冲击,遍体生寒了。纪审言上前一步,不急不缓地吐了八个字,“崔先生,真是有心了。”崔伯牙狮子般的眼睛里存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嘴角颤了颤,伸手朝一块崖石按下去。只见原本昏暗的崖狱忽然明亮起来,碧绿的光,一簇簇地降现,那光里好似包裹着一截什么。
“隆隆”之声响起,两侧的崖壁整齐有序地后退,整个空间渐次悬着了那样的幽光,画面如同水墨般地被铺开。人在其下,幽光悬于空中,密密杂杂如倒挂的树林。
扑棱扑棱声响,因数量众多而显得清脆,那光竟是丰沮玉门的蛊蝶!
萧百户愕疑地望向崔伯牙,“伯牙兄,这……”崔伯牙看一眼萧百户,将脸转向纪审言,微眯了眼,道:“他不是凡物,非这虫儿不能制!”说罢,操纵了蛊蝶。蛊蝶登时从各处飞涌而至,一股脑不住地冲进狱门。囹圄中纪审言缓缓运掌推出,使蛊蝶盘踞,形成一道屏障。崔伯牙凝目窥视,眼见蛊蝶一层一层的僵硬死绝掉落,里面却窥不出什么讯息,一股胀气便在心底生出,把一双眼睛吊着了。
纪审言扶着胸口微皱了眉,卫阿阮看见惊问道:“你怎样?”纪审言嘘了一声,“别说话,不要叫他觉得我有了损伤。”卫阿阮朝外望去,稍后扶纪审言在墙角坐下。
涌进的蛊蝶越来越多,一些已挣脱控制,朝他二人飞来。卫阿阮快步上前,将蛊蝶尽数引在身边。
蛊蝶将她包围,隔着衣衫,她都能感受到那物的冰寒刺骨。不适感使她挣了挣,却发现她的脚似入了地,不能动了分毫。有一些痒,四肢被什么牵拉着,混混沌沌,她像是在有风雨的大海里浮沉。
月亮出来了,雨后的太掖道被照得一片空蒙。
蛊蝶沾染上一层月色。
墙角下的纪审言睁开了眼,不急不缓地站起身,一步步向前。
卫阿阮倒在了纪审言的胸前,只见层层的蛊蝶将他二人围绕,却始终不敢近他们分毫。
像一个静止的漩涡,也可能随时把他们吞噬。纪审言微抬了眸,一双丹凤眼的眼尾透着冰冷和无情。他一手环抱住卫阿阮,一手缓缓地将蛊蝶操控。那蛊蝶似受了什么召唤,密密匝匝倒涌出去,像白色的鸽群,呼啦一声,掠飞出去,直飞向有月亮的高空。
白色的‘鸽群’消失后,崔伯牙揣着袖子直起身来,转身惊怖地望着,半晌才回过味来。
“你是什么人?”
“丰沮玉门的巫罗竟堕落如斯。”
“你,你怎知巫罗二字,你,你到底是谁?”崔伯牙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你不需要知道。”瞬息,纪审言和卫阿阮的脸隐在了蛊蝶之后。崔伯牙急步上前,却被那一道蝶障弹回,吐出一口血来。崔伯牙佝偻地从地上爬起,将腰板挺直了,急匆匆地离了崖狱。
萧百户和息宁不能挪开脚。蛊蝶被纪审言操纵飞走后,尸林显露出来,没有死透,不死也不能活。残剩的蛊蝶在死体上栖着,在上面有洞的地方爬进爬出。
息宁呕出一口酸水,连脚趾都软了。萧百户提着大刀,连托带拉地把息宁和他弄出了这个鬼地方。牢狱内纪审言轻轻地放下卫阿阮,低低咳嗽了一声,伸开掌时,只见手心已鲜红一片。
卫阿阮被梦惊醒,全身似堕了冰窟。环顾四望,梦里也是这个地方,不同的是这里却比梦中安宁的多。
她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个一直跟在蓝泽身后,愿做她影子之人的脸。
她低低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向了那道蝶障。
“不要动,会伤到你。”纪审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卫阿阮回过头来,看着纪审言走近,问道:“你没事了吗?”纪审言点了点头道:“无碍了。”卫阿阮转头望向蝶障,轻轻道:“想不到这么美的虫儿会这么危险。”纪审言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些虫儿,微微笑道:“可不是,和他的主人一模一样。”卫阿阮淡淡地笑了,说道:“你把它们收走吧,那个崔先生不会再踏进来了。”
“何以见得?”纪审言饶有心致地问。
此时一条小青蛇蜿蜒地游进来,很是应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纪审言的心中有了一点真欢愉,不等卫阿阮再说什么,他已撤去了蝶障。
卫阿阮也放下心来,天上的月亮亮如银盘,乃是瓷器之月。妄逆寰宇已是不该,再操纵丰沮玉门的蛊蝶只会叫纪审言损伤的更严重。
二人再没有说话了,一直等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