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惊梦》路森

3、试探

　　纪审言背手而言，“我有足够的本事，又有何惧？”萧百户笑着点头，转身朝上道：“萧百户回太掖道。”声甫落，两名士兵现在崖口，向下一望，见来人是萧百户，遂层层传报，过不多时，铁门打开了。
　　就在这时，太阳金光一闪，自云层折射进去。刹那间，整条路已是金黄一片。
　　卫阿阮呆立在那里，看到那路的尽头去。
　　太阳躲进云层，光消失后，一切恢复了常态。
　　一朵茶花在风里摇曳，二月的天气，脆弱的美，开给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
　　长长的甬道，凌空架起的链桥，窄如利刃的崖狱之眼，更有甚者在这狱壁之上，每隔一截都有一堆白骨被悬着。
　　“呜咽”一声，大门被重重关上。
　　卫阿阮不由惊了一下。
　　光明消失后，恐惧会从心底蔓延开来。只见青色的火焰若隐若现，盘踞在这幽暗的上空。甫一动作，那火焰便随身而至，欺在衣裙。纪审言停了步子，看向身边的卫阿阮，只见卫阿阮面中一片惨白，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身子在微微地颤。
　　“你怎么了？”纪审言道。
　　卫阿阮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萧百户回头一笑，“阁下的朋友好像不大适应这里，阁下确定还要走下去吗？”纪审言望定萧百户，微笑道：“萧将军尽管带路便是。”萧百户好意提醒，“前面黑的很，小心鬼上身哦！”纪审言轻笑道：“鬼？”说罢，右手轻抬，只见青色的火焰化作点点流光漫空流转，遮掉白骨，铺成美丽的莲花。
　　萧百户及众士兵瞠目结舌，深深的震荡。
　　萧百户眯眼审视这位月色纱衫绣玉兰花枝衣的年轻公子，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铁甲生寒，萧百户的步子不由沉重了几许。
　　高台之上，一老者凌风而立，望着这黑沉沉的死亡牢狱。突然，一朵淡青的莲光跌入了他的眼睛。老者“咦”了一声，高兴道：“这莲花不错，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老者的眼里迷上了一层雾，似诉说着往事。老者悠悠道：“息宁，你说我们该如何应对呢，战还是不战？”息宁不答，他知道他的义父崔伯牙只是在问自己。在这里呆久了，人难免会怀疑。
　　果然，崔伯牙只是站了一会，便踱步回去了。
　　铁牢狱的门一层一层地被打开，凌空架起的链桥终是尽了。
　　息宁已在候着了。
　　萧百户环顾四周，走近息宁着急道：“怎么回事？”息宁应道：“义父请二位喝茶，想交个朋友。”萧百户一皱眉头，喝道：“不明之人怎可入太掖道，荒唐！”说罢，便要挥旗，开启机关。息宁急忙拦住，“义父做事，萧将军请放心。”萧百户这才松了手，让开步来。息宁看向纪审言和卫阿阮二人，缓缓道：“二位请。”说罢，提一盏风灯在前引路。萧百户勾着一双眼看纪审言，紧跟了上去。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来到了崔伯牙的小院绿庐前。小院掩在千百黑竹中，倘不是有人带路，想来要到这里还需费些功夫。卫阿阮怔怔地望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活过来。息宁转身道：“二位稍等，我去禀告义父。”纪审言点点头道：“有劳了。”息宁回礼，推门进院里了。
　　萧百户右手握着大刀，在一旁闭神。纪审言背手抖抖衣袖故意说道：“你打不过我，防着我也没用。”萧百户闻言，顿睁开眼，哼笑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阁下可不要大意了。”纪审言‘虚心’地点点头，望着四周的风景。萧百户忍无可忍“霍”地一下拔出刀来，刀光自纪审言眼前斩下。
　　“为何不躲？”萧百户大喊道。
　　“自是示我诚意。”纪审言应得真挚。
　　萧百户狐疑地望着二人，终将刀入了鞘，不那么戒备了。卫阿阮朝纪审言投去感激的目光，纪审言传音道：“不必谢我，我只是不喜欢在我喝茶时突然有一把刀扫了我的兴。”
　　卫阿阮心中有数，只点了点头。
　　院门“吱”地一声开了，息宁走了出来，道：“义父有请。”萧百户再受不了，高声道：“崔伯牙，你弄什么玄虚？”说着扒拉开息宁，一步抢进院里去了。息宁好似习惯了，叹口气道：“二位请。”纪审言和卫阿阮点头致意，亦进了院中。
　　崔伯牙果备了四道好茶。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那几片烂叶子。
　　崔伯牙喜欢酒。
　　崔伯牙不像个官，倒像个散人。

　　几人落座，崔伯牙笑道：“阁下高姓？”纪审言道：“纪姓。”崔伯牙寻思道：“但不知纪公子来这里有何贵干，是认亲还是游玩？”纪审言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一字一句道：“若我说是认亲呢？”崔伯牙一愣，旋即笑开来，“公子说笑了，敝地都是命如草芥之辈，像公子这般锦衣华服之人，又寻哪门子的亲？”纪审言微微一笑，“谁说他们命如草芥，我来此便是寻人的。”崔伯牙“恩”着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摇了摇头。
　　不知是说茶不好，还是在说纪审言的回答不好。
　　卫阿阮出声道：“崔先生仍喜欢喝酒吗？”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轻颤。崔伯牙正视卫阿阮，眼前的女子生的与阿阮一模一样，不得不叫他疑窦丛生。可他又确定眼前的女子不会是阿阮，他，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崔伯牙笑道：“姑娘怎知我喜欢喝酒？”卫阿阮看向了他腰间的葫芦，崔伯牙一笑道：“姑娘好眼色，说到这酒，还是阿阮给我酿的。”
　　“阿阮？”
　　“恩，是个小丫头。”
　　卫阿阮微微笑，端茶轻抿了。
　　手是颤的。
　　崔伯牙看在眼中，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崔伯牙曲腿站起来，不太稳当，“既是寻亲，崔某人便领二位看看。”
　　萧百户一把拉住崔伯牙的手臂，崔伯牙宽慰道：“萧老弟放心，他们不会生事的。”萧百户的嘴唇动了动，终放弃了。息宁上前来，搀扶住崔伯牙，一行人朝崖狱行去。
　　此时天色尚早，太掖道下起了淅沥的雨，也许不久会是一场大雨。
　　“下雨了，路不会好走。还有别吵醒崖底的东西。”崔伯牙把手放在唇边，一双沧桑的眼望了望漆黑的崖底，温和道。
　　“崖底……是什么？”卫阿阮说话的声音有一点颤。
　　崔伯牙转过身来，顿了顿，饶有意思地对纪审言道：“照看好你的朋友，她会受不了的。”温和的崔伯牙消失了，此刻变得神秘而深邃。
　　众人站在凌空架起的链桥上，四下望了望，只见链桥层层迂旋，连通四周的石崖。石崖之上，燃着索命灯，那里一个狱卒正冒雨添满灯油。
　　灯熄则人灭，故为索命灯。索命灯只续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一满，崖底水潭里的东西便有了功德。
　　太掖道不养闲物。
　　崔伯牙走在前面，步履沉沉，每一步都似踏着回忆。身后卫阿阮因心绪不宁，踉跄了一下，幸好身旁的纪审言眼急手快，一把拉住才没有从狭窄的链桥上跌下去。
　　好险的一幕！风吹起卫阿阮胸前的长发，有几丝零落地散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使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苍凉来。
　　“她在哭，她的母亲被丢下去了。”
　　卫阿阮虚扶着纪审言，抬头低低地诉说，一双眸子通红。
　　“那后来的女人是谁？她是谁？”卫阿阮抓着纪审言，痴痴地问，眼泪如线一般地落了。崔伯牙一直走在前面，这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瞥向链桥上的两人，微眯了双眼。他将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窥视。纪审言用手小心地握住卫阿阮的手，慢慢转过身，冷冷而视。崔伯牙摊摊手，道：“纪公子的朋友体弱，可不关老夫的事。”纪审言冷笑道：“崔先生心里明白。”崔伯牙笑着点点头，转身扶着息宁朝前走去。
　　“还可以走吗？”
　　卫阿阮点了点头。
　　这时雨下得大了，吧嗒吧嗒地打在崖壁上，崖壁光滑地似涂上了一层油。
　　众人至了一崖狱前，崔伯牙介绍道：“这是这儿最大的一处，里面的人非富即贵，公子在这里寻亲，想来错不了。”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微弯了腰，从崖壁窄如利刃的崖狱之眼望进去，须臾抬起头，又不放心，在那眼中又窥了几眼。他叫息宁后退，然后自己走上前将钥匙插进锁孔，慢慢地转动起来。
　　那铁门在他手下朝里面缓缓地打开。他往里望了望，没有出声。黑漆漆的一片，铁门上的铁锈毫无预兆地“噗”的一声落下来，崔伯牙受了一惊。
　　他曾被里面的人生生咬下过一块肉，他气疯了，把那个女人喂了崖底的东西。
　　这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失了一根手指是小，叫他知道了他就必死无疑！崔伯牙的眼光晦暗难明，他闭了闭眼睛，须臾睁开眼来，道：“里面渗得很，二位小心了。”说罢，扶住息宁一步跨了进去。
　　这时外面的雨瓢得大了，哗哗响，雨和人像狭路相逢似的。
　　里面十分幽暗，典字的铁长门像两面镜子一样对照着，一眼还望不到头。两边高竖的烛台散着一息的光，冷冰冰的，仿佛是走在了坟墓里。崔伯牙招呼了萧百户一声，萧百户看了纪审言一眼，掏出钥匙，逐个把门打开。
　　第一间狱门里的是个瞎子，眼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尚没有干透。他听到动静，孩子似的一笑，像狗一样地爬过来，“崔先生，你放我出去，我给你金子，许多许多金子！好不好我……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呆在这里……”崔伯牙冷眼向后，那瞎子扑了个空，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崔伯牙真是条好狗，好狗呐！”萧百户怒目一睁，按刀的手蠢蠢欲动。崔伯牙忍耐道：“急甚么，不过月余而已，他想骂就叫他骂去！”一说完，崔伯牙转身就走。他走得极快，两臂下垂，衣袍下的一只手握成了拳，显然是被刚才的话刺到了。
　　那人一副好死不死的模样，依着墙角笑出声来。“咣当”一声，牢门锁上了，那人迟缓地瞥过头来，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终于不再笑了。
　　第二间狱门里的是个老者，不似方才那人的不死不活。人之所以不死不活，是因为心里还存着希望，美好的希望。可很显然，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已行将朽木，被折磨的痴傻了。
　　他在那儿看一截玉钩。
　　玉钩乃卫王所赐，是蓝泽之物。
　　卫阿阮紧蹙了眉，什么东西在心底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