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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掖 ...

  •   卫阿阮被梦惊醒。
      南苑,木棉枝,琉璃盏。
      卫国七十四年,在卫阿阮的记忆里卫国七十四年是卫国最冷也是最难熬的冬天。大雪从仲秋就已落下,至她母亲被赐死时已足足下了三个月零六日。

      外面下了细碎的雪粒,沙沙地打在娇嫩的新芽上。

      卫阿阮在雪幕里回忆,而纪审言则在另一间屋里看到她回忆着的过去。卫阿阮似有感应一般,轻轻道:“我说给你听。”

      “那雪足足下了三个月零六日,雪霁初晴,似乎一连数月的大雪都敛了冷意。母亲不愿我在屋里闷着,便叫小晏陪我到敬娘娘那里去。敬娘娘待我们很好,从不轻视我们。我的母亲很感激她,便常常叫我到她那里去,陪她说说话,因为敬娘娘没有孩子。”
      “敬娘娘好似知道我要来,提早便等在大门。我们相携着进了屋,说了会话,我担心母亲一个人会孤单,便起身辞别敬娘娘回去。敬娘娘携了我的手,欲言又止。现在想来,敬娘娘应该已经知道那天我母亲会死的事。我没有在那会回去,敬娘娘做了几样细小茶食,留我和小晏喝茶吃果子。小晏是个猴儿脾性,贪酒多吃了几杯,醉在敬娘娘那儿。”
      卫阿阮叹了叹,道:“可小晏怎么会醉呢?他七岁就在这宫里头了。他和敬娘娘只是不让我回去……回去见母亲罢了。”

      “我终于带着小晏踏上了回南苑的路,从敬娘娘那儿到南苑,那条路我已走了许多次,从来没有一次叫我觉得那么漫长……脚下的雪绊着我,我的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宫道上响着我急促的呼吸声,我奔跑起来,害怕的眼泪也留了出来。”
      “我和母亲在太掖道相依多年,母亲离开过我一次,那样的直觉不会错。”

      卫阿阮的眼泪滴滴地落在衣襟上,好似再也说不下去。过了良久才找回了声音,“母亲死了,孤零零地被勒死在了南苑的木棉树下。”
      “我见到的是我母亲的一堆白骨和一对琉璃盏。那中间隔了一年之久,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竟听信了母亲只是被禁足的话。”
      “我求我的父亲,一日日,一月月的求他,求他放了母亲,放了母亲……他却不肯见我……”
      卫阿阮说到这里,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道:“我不明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狠。”
      卫阿阮的声音不再响起,她将头轻轻地倚在栏杆上,等着天明。
      天终于亮了。
      卫阿阮做了简单的洗漱后,便开门出去。晨色清冷,沐浴着卫国六十七年的太平。
      这太平的一半要归功于卫王。
      八百里加急,一道道圣令接的各州各府不禁手软膝疼。开粮仓,免赋税,革徭役,使官捐民。官员惴惴安干得个数把夜,前三样倒好说,使筋骨累累没了些财路罢了。可这第四样,简直是捐儿子啊,思来想去,写了个什么联名奏疏叫一位卫王的宗亲递上去。卫王弯弯眼角,那宗亲咽口吐沫,“老臣,老臣……退下了。”事也就不了了之。
      卫王说的在理。
      “这就心疼了,三千两多吗?今日你疼银子,明日百姓作乱,揭竿而起,要的就是你的脑袋!”
      “民脂民膏,你们平日里你搜了多少,我不管。可这三千两文银你吐也得给我吐出来,吐不出来就到太掖道养老去吧。记住!是全家老小。”
      卫王的臣子们深谙为官之道,牙一咬,眼一闭,索性捐出了银子,明哲保身。这不,才有了卫国,‘虽经战乱,未损元气’之象。
      卫阿阮走走停停,终至了王城下。她仰起头凝望城门上的‘朝歌’二字。久远的记忆纷至沓来,和着那道有力的撞击声,卫阿阮亦不由地紧闭了双眼。
      史官们写史,自有其约定俗成的一套,皇家秘事,一概不实写,只点到为止。比如这位文漱公主更是笼统地没点纸墨: 公主文漱,卫王幺女,二十三岁卒。反倒是民间的那些史官们愿倾些墨宝,肯为公主作史。纪审言看的那册书卷,便是由民间史官所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说书人,一个叫李长恨的说书人。

      纪审言找到卫阿阮时,卫阿阮正站在一山崖上,山崖对面是一带葱绿的荆木,上有古道依稀可辨。
      山色含青,雨雾暗结,平添寂寥。
      “这里就是太掖道?”纪审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卫阿阮转过身来,眼里并无惊意,感怀道:“是啊,它是太掖道,是我整整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地方。”
      纪审言笑笑,“好不容易故地重游,不下去看看吗?”
      山崖的风吹得卫阿阮的衣袂猎猎而响,她袖袍下的手微微地颤,“太掖道不是寻常之地,也如你所说我改变不了什么。”
      纪审言不以为然,“了一桩心事也未尝不可。”
      卫阿阮吃惊了,一双眸子里满是不可信。
      纪审言走近,望远处的太掖道,目光幽远,“那里有你想见的人。一个人有想见的人就该去见,不该等那人去了,才幡然醒悟,空留出许多恨来。”
      “抓紧了。”卫阿阮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离了地,只觉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去,再睁眼时,脚已踏在了平实的地上。
      这时初日入林,太掖道像一块碧绿的翡翠,被朝霞洞穿,处处金光了。

      虽有阳光,却不见暖意。
      几片叶子落了,那里栖着的翁鸟似受了惊,平掠而起。
      只见数百支弩箭朝卫阿阮和纪审言射来,纪审言上前一步,恰巧将卫阿阮挡在身后,也不知这‘恰好’是有心还是真的只是恰巧。
      纪审言已多年不和人打架,他只是望着他们,在箭将要抵达眉心时,眸光轻抬,使箭转个弯,还给他们。那些人惊恐地睁大双眼,队列倒算整齐,尚知道以盾牌回护。
      卫阿阮被纪审言挡住,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箭真的只是还给了他们,齐齐插进箭袋里。须臾,一列飞云骑从草丛里现出,当先一人问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来太掖道?”纪审言不答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可是卫王亲信?”那人听言,做了个禁令的动作,带了两名随从下来,盘问道:“你怎知我乃卫王亲信,要听命于卫王?”
      太掖道是见不得光的地方,它建于卫国四十七年。它的原型本是一处被风雨侵蚀的诸多崖洞。据说当年卫王因偶然机会到此,见此地凄风苦雨,隐秘非常,恰巧卫国境内又异心四起,遂有了此念——修筑太掖道监狱。
      纪审言非文公台大臣,故那人有此一问。

      纪审言意气道:“你猜!”那人横眉冷竖,四下里顿有千人队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原来为首的那人早暗调了兵马,只待查明来人底细,将其缉拿。太掖道守将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之所以拖到现在,原因在于萧百户的极度审慎和看清自己。
      伴君如伴虎,在这暗无天日的太掖道,一颗赤心也快被磨成渣子。
      纪审言不语,定定望着他们。几名飞云骑率先一步使刀杀来,纪审言身子一斜,避开他们刀锋,右手一抢,只听砰砰几声,刀已落在地上。身后的飞云骑径掠而来,左穿右刺,纪审言在当中只避不还,权当活动筋骨。几名飞云骑使刀朝卫阿阮刺去,纪审言眼眸一瞥,踏刀一跃而起,来至卫阿阮身边,紧跟着右腕一翻,一掌挥出,那些飞云骑顿口吐鲜血,倒撞在地。士兵们一拥而上,纪审言缓缓转过身来,右手轻抬,那手葱白修长而骨节分明。
      一把刀呼啸着迎面刺来,众士兵急急后退,纪审言看在眼中,袖手一挥,刀锋偏离,深深扎在地上。萧百户见状,暗自心惊,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朗声道:“阁下武艺高强,却不下杀手,但不知阁下来此所为何事?”
      纪审言 微微一笑道:“了一桩心愿罢了。”说着让出卫阿阮来。
      风帽遮挡住卫阿阮的大边脸,卫阿阮缓缓地拉下风帽,萧百户顿愣在了原地。

      “阿阮!”萧百户惊呼出声。
      卫阿阮定定望他,不声不响。
      到底是身经百事的人,萧百户再看一眼时,朗声笑道:“世上当真无奇不有,只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纪审言微笑不语。
      萧百户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道:“既是为心愿而来,我太掖道怎可不成人之美二位请!”
      纪审言谢过,与卫阿阮入了太掖道腹地。
      萧百户皱紧眉头,叫一士兵快至崔伯牙那里传信,跟了上去。
      一炷香的路途硬走了三炷香的时间,各人自是心照不宣。

      一道铁门横亘眼前,只见那门依山而建,端的是一片萧煞肃穆。上面的铁锈牢牢地生着,和着风雨的痕迹,使这座铁门又显出衰败来。铁门上的崖壁上,嵌着三盏明火。铁门前,树林幽闭,只一道细细的小路与外界相连。
      小路实在是生存不易,都快被荒草荆棘吞噬了。纪审言摇了摇头,注视铁门前的一块空地,说道:“幸好还知道自扫门前雪,否则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纪审言一双月白色的靴子染了些草色。
      萧百户听言,先是一愣,旋即笑道:“阁下真是气定神闲,身处不明之地,还讲笑话于萧某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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