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惊梦》路森

14、公主

　　次日清晨，纪审言和卫阿阮便至了王宫外，守城的将兵喝道：“什么人竟敢擅入王宫！”纪审言不言，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管密函交至其手。那将兵见了，目中一凛，想起什么道：“请稍等。”转身吩咐几句，便匆匆去了。一会，只见宫门大开，文公台首臣左思淼迎了出来。
　　纪审言和左思淼并无交际，关键便在那管中之文。
　　几年前的一个雨夜，太掖道暗卫冒死回到王宫，惊动圣驾，是关太掖道道官崔伯牙出逃之事。自那之后，卫王再不能安睡，以密函传信牵机门，牵机门处江湖之地，网罗天下信息。
　　卫王不欲寻崔伯牙下落，只求能与之抗衡之人。几年前，纪审言与卫阿阮出边春山，路遇山洪吞庄，纪审言不过举手之劳，消减了些洪势。牵机门的庐老先生深觉洪水减弱是与他有关，便给了他一管密令，望他能伴圣主。
　　左思淼见纪审言，躬身道：“我王昨夜得吉梦，梦见云霞万顷，云宫缥缈。今日便见先生，知先生定有常人之不能！先生快请入宫，我王已待多时了。”纪审言还了礼，便由他引入王宫，不一会已至文公台。
　　因着文漱公主出嫁，宫内各处帘飞绣凤，金银焕彩，就连平素冷穆的文公台也焕发了生机，多了些喜庆。
　　文公台内，卫王斜靠着奕棋，可面前却空无一人。显然，卫王是自个儿下的。
　　卫王转头看向台中纪审言和卫阿阮，长叹道：“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了。”说罢自己站起，慢慢踱步下来。
　　卫王看向纪审言，赞叹道：“先生果真好人物。”随即指着左思淼高兴道：“左爱卿辛苦了，为本王觅得重臣。”左思淼听言，惭愧道：“是庐老先生心系社稷，不忘我王。臣，只是个引路人罢了。”卫王含笑不语，叫摆宴摘星楼。纪审言凄然一笑拦阻道：“不必了，此来只为了我爱妻一桩心愿。”卫王踱了踱步子，抬眼望台外道：“无妨，先生不论为何而来，我宫中之门永为先生敞开。先生不愿入仕，我便只邀先生观礼。”纪审言礼道，“如此，便多谢了。”卫王笑了笑纪审言，吩咐内侍带纪审言和卫阿阮下去休息。
　　卫阿阮走后，文公台大臣纷纷议论，嫌他无礼者有，恶他自诩清高者有，妒他得卫王青睐者有，不一而足。卫王对此闭眼又睁开，骂道：“你们懂什么！”便散了朝会，只留了左思淼，萧怀安二人。
　　卫王手扶身旁的雕龙大柱，闭眼似有倦意，良久道：“萧卿以为此人如何，比崔伯牙更如何？”萧怀安移步上前，斟酌道：“若他就是令崔道官束手无策之人，则此战可胜。”

　　卫王嫁女是假，使北境王高离来朝歌脱北境之地除之才是真。
　　北境王高离又怎会不知，公子高平直言道：“父亲大人，这公主我不娶了，我们一路打到朝歌城去就是了！”高离思量再三，决定带十万北境军同公子高平入朝歌，以迎公主。又命十万北境军驻守北境，其余者则随后赶至距朝歌城一日路途的霞孟关，若朝歌城一有消息，则百万大军即开朝歌。
　　卫王沉吟不响，来回慢慢踱步，又从书案中翻出一纸书信，抚膝长叹道：“庐老先生善奇门之术，当日因恶水他将此人荐我，必是料定了我有今日。当下高平营中有崔伯牙，我们有此人，这场仗我是不担心了。”左思淼听得糊涂，问道：“恕臣愚钝，王上如何知此人肯相助啊？”卫王听言，顿了顿，抬眼笑道：“左爱卿可知识人之术？”左思淼愧色道：“臣惭愧。”卫王笑着摆手，示意左思淼无妨。少顷卫王站起，道：“今日就劳萧爱卿再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南襄王，叫他好生备着。”萧怀安接过信，转身退出了。卫王又问左思淼道：“李蔺最近在干什么，公主的事你去问问。还有李蔺的那个儿子，召进宫来把他肚子里的话本子给公主说说。”左思淼领了命，亦退下了。
　　天算不上晴好，文公台像蒙了一层薄纸白茫茫的。卫王边走边看，恍惚间想起当年与崔伯牙在此间对饮之事。
　　“终是物是人非了呀。”
　　卫王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可一瞬待他转身时，这种叹息的神情便不被人看见，相反地，一种悠闲现在他身上。
　　文公台内的折子还有很多。他，该批折子了。
　　一室静谧，他批得专注，不觉间太阳已偏西了。

　　宫里的早见樱开出了些花朵，到底是添了些春色。时值夕阳在山，照得天空云彩瑰丽无双，也照得这早见樱如霞似锦。

　　南苑中，一锦衣女子坐在廊下呆呆望着，不知是在望苑里的木棉还是早樱花。女子浑身透着一股哀伤，那双眼睛总使人觉得泪汪汪的。
　　女子的身后立着一名内侍，内侍手中抱着一件华美的大红羽纱狐狸里的鹤氅。这会晚风渐起，天冷起来。内侍上前道：“公主披上吧，小心一会受了冷。”女子听到声音，茫然回过神道：“小晏先进去，我不冷的。”叫小晏的内侍听言道：“小晏不冷，公主在哪里，小晏就陪公主在哪里。”女子淡淡笑了笑道：“小晏怎么傻里傻气的。”说罢，起了身来，不坐那处了。
　　外间传来裙裾之声，一个宫妆妇人领着几名宫女进来，行礼道：“公主，婢子奉命给您量衣。”女子说道：“我记得量过了的。”宫妆的妇人答道：“宫里新进了些藕合纱衫，王上……惦记公主，是给公主制春衣的。”女子听言，袖袍下的手轻颤，终问道：“父亲他……身体好吗？”宫妆妇人道：“王上龙体康健，公主该保重才是。”女子似放心了，颔首道：“谢谢你替我量衣。”

　　量好了衣，宫妆妇人并宫女缓缓退出了。
　　女子站在门口看她们出苑门去，一会进来默默坐着。此时天已暮了，宫中华灯亮起，但见处处花影缤纷，香烟缭绕。又闻细细嫁乐之声。小晏走过来道：“公主喝点羹汤暖暖身吧。”

　　是小荷叶莲蓬汤，未喝就已闻荷叶清香了。
　　女子道：“小晏，我想喝米粥。”听此言，小晏竟有点喜极而泣，欢喜道：“公主稍等片刻，小晏这就叫厨房去做。”忙奔出了。一会，果然带了米粥回来。女子将粥分了两碗，叫小晏把小荷叶汤和粥喝了，莫要饿着，自己则吃了半碗粥道：“小晏，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照顾我饿肚子了。”小晏道：“我吃过了呢，是公主没瞧见。”喝了一点粥，因想到什么，搁下道：“以后……公主是要到哪里吗？”女子低了头又抬起，笑着道：“小晏忘了，我就快嫁人了。”小晏似才想起这回事，低了头，默默不响。
　　小晏撤了碗筷，添了香道：“公主歇着，有什么事就唤小晏，小晏就在外面。”说完退出了，到了外间，一双眼睛早红了。
　　这女子正是阿阮，几年前被卫王从宫外接回，赐封文漱公主，母亲蓝氏也复了妃位。
　　阿阮点了点头，看着小晏出去，一会歇下了。夜间听见风过木棉的唰唰声，醒了来。下了床，出来看见小晏坐着睡熟了，便找了厚衣给披上，悄悄到了前轩，但见夜色沉沉，春雨滴滴，独自倚栏望了会，回来睡下了。
　　次晨阿阮又早早醒来，神思恍惚，搬出这些年酿的酒，一坛一坛数了，对小晏道：“崔伯伯和萧叔叔要进了宫，小晏就把这些酒送给他们，崔伯伯和萧叔叔跟小晏一样，喜欢酒。”说罢，指了架上的一边道：“这些是给小晏的。”小晏听阿阮说话，心中惊疑道：“公主怎么了，怎么说这些话？”近半月来，小晏瞧见阿阮光景，知道她不好，明里夜里守着。昨夜醒来，瞧见自己身上衣衫，知道睡熟了，惶惶出门便寻，急出一身冷汗，一激灵返回来至了里间，瞧见阿阮在床上睡着才松口气，屏息退下再不敢睡了。
　　阿阮只道：“不怎么的，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总得给它们找好主人。”“小晏，你说对不对啊？”阿阮笑道。小晏似才放了心，可也不敢全然放下，道：“公主累不累，去歇息吗？”阿阮道，“恩，我们到院子里歇。”说着，便到院子里坐下。

　　已有人趁着东风放纸鸢了，阿阮看了会，正待回去，苑外戚公公带了人来，只见是李蔺的公子李长恨。阿阮和李长恨去岁见过一回，李长恨为人活泼，见了阿阮，笑着打招呼道：“公主安好吗？”戚公公也见怪不怪，亦问公主安好。阿阮回了礼，问戚公公身体可好。戚公公笑道：“硬朗啊，老奴谢公主关怀。”小晏满心欢喜，道：“师父来了。”戚公公嗔怪道：“小兔崽子，也不怕在公主驾前失礼。”戚公公道：“王上叫李公子给公主说话本子，怕公主闷着。”阿阮听言，双眼已湿，颤声道：“替我向父亲问好。”戚公公高兴道：“老奴知道，王上知道了定高兴极了！”李长恨果说了半本残书:

　　人间浊浪难分明，羞煞我辈逐此中。
　　常闻三途真妙言，欲向佛衣扫莲台。

　　四句闲言说过，四句为闲言，引出此书半卷、《广寒枝》一首。诸位明公、老少先生，莫嫌我拙口笨腮，胡蒙熏耳、笨口乱崩、这就献丑啦。
　　说的是鹿隐寺方丈之事，其形态憨顽，有模有样，逗得众宫人连连抿笑。可一会，李长恨就说不下去了，众宫人只好悻悻散去。李长恨羞色道：“实在对不起啊，我编不出了。”阿阮怔怔的，似想起什么人。小晏见了，朝李长恨摇了摇头，悄悄送他出门。因问道：“李公子也识得三途方丈吗？”李长恨笑道：“也，这么说，戚内侍也认识方丈？”小晏笑了笑，道：“因差出宫，有幸见过一回。”提起三途方丈，李长恨是有说不完的话，可一想到自己与他有云泥之差，又恨自己长居闹哄哄世界，受不得寂静，叹息道：“我虽与方丈相识，可也改不了这满身污浊……”小晏安慰道：“方丈是得道高僧，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事事皆有缘法，李公子还需看开。”李长恨笑道：“此言当是。”小晏似欲言又止，终道：“李公子下次来，可请说别的话本子”李长恨道：“公主不爱听吗？”小晏道：“不是，公主人好，我只担心公主会想起……故友来。”李长恨听言，若有所思，也没放在心上，道：“你不说我也不会说了，这些都是我从市井中听来的。我这臭沟泥坑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小晏笑着谢过，便进了苑来。只见阿阮还依旧坐着，正望院墙下的一朵花，还不到花期。小晏也望过去，苍苔露冷，□□风寒，二人竟似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