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惊梦》路森

11、救赎

　　阿阮心里不宁静，推门出来，抬头望天上的一轮圆月，默默和掌说道：“月儿，这几日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事。”过了良久，放了手，目光掠向黑竹林，喃喃道：“崔伯伯，请原谅阿阮不孝。”
　　黑夜使崖狱显得格外幽森，周遭的一切——她已走过数次的曲折狭道，四面黑漆锃亮的崖壁，幽弱昏黄的烛台，还有不时透进的风，使什么“呼啦”响，是人皮坊的人皮吧，制成扇面，幽幽地旋转，碰到了，也就呼啦响了，又也许是舌头林干硬了的舌头，片状的，像竹板，遇了风，也响的，又也许是里面人的衣裳罢，谁知道呢。
　　在一个拐角处，阿阮遇到了一个狱卒。
　　“是你啊。”那狱卒拔刀架在阿阮肩头，在看清她的脸时，松口气道。阿阮害怕地睁开眼，手心里沁出冷汗，举起风灯看那人的脸，竟是那天同和尚说话的人。只听那人问道：“不怕吗？夜里来这里做什么？”阿阮犹疑地道：“怕，可有比怕重要的事，你能叫我过去吗？”那人沉默了一会道：“你是来看那个和尚的。”阿阮点了点头，说道：“他，死了吗？”那人又沉默了会，盯着她的眼睛道：“还死不了，崔大人的意思是由他自生自灭。又补充道：“不过也快了。”阿阮吃了一惊，上前着急道：“不过也快了是什么意思？”那人仔细留意着阿阮的神情，半晌低低笑出声，看头顶然后对阿阮道：“这个地方，一旦断粮断水自然就离死不远了。”阿阮怔怔的，道：“是啊，断了粮和水人是撑不了多久的。”那人看着她，过了良久道：“我只当没见过你，如果你这几日还想来，就在这个时候来，反正就是几日的事。”一说完，那人转进拐角去了。
　　阿阮心内大为感激，朝崖狱更深处跑去，一会便至了和尚所在的牢狱前，只见和尚正静坐着念佛，一张脸苍白如纸，大抵已是昏沉沉之境了。
　　“圣僧……”
　　和尚微微睁开眼，脸上一片茫然，望眼前的黑色石壁。突然他眼中余光瞥见地上一团晕黄的光，迟疑地转过身，瞧见阿阮，全身都僵住了。他扶着墙壁站起，望阿阮道：“是小施主啊。”他眼中有所触动，低眉掩饰了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来到铁门前。瞧和尚这样，阿阮难过道：“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和尚眼望阿阮道：“贫僧身陷牢灾，得小施主之因才暂获自由，小施主对我唯有恩德……”和尚说了几句，身子发虚，站立不稳。阿阮见了，急忙叫和尚坐下，因想到什么，道：“圣僧，你忍一下。”便朝‘黄泉’门跑去。
　　一会阿阮就跑回来了，一脸欣喜，将一只水壶和一方馍馍递过去道：“这里没有热的馍馍和水，圣僧先用它们充充饥吧，等明日，明日我再带热饭来。”和尚呆看着阿阮，过了半晌才颤微微地伸手接过，一点一点地将馍馍吃了，有一点咸，也不知是馍馍咸还是他的眼泪咸。

　　阿阮背依着铁栏门极认真道：“圣僧，过几日崔伯伯气消了，我就放你从这里出去。”
　　“小施主不可为贫僧涉险！”和尚应声而道。语气满是担忧和关切，似乎都惊于自己的反应，一说完，便僵在原地，举袖擦去额上汗珠，长长地叹口气道:“小施主必是菩萨托生，助世人脱苦海的。”阿阮微微笑，然后道:“我才不是什么菩萨，其实……我救你是有私心的。”阿阮转过脸看和尚后又不看继续道:“我一点都不磊落，连救人都带了目的。”和尚凝住，怔怔的，不敢回言。

　　外面正是月朗之时。
　　阿阮道:“我是因为荼靡花才救你的。”和尚不明其言，“荼靡花？”阿阮“恩”了一声低低说道：“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可我很想他。这许多年来，我一直都希望他能来……来看看我……看看母亲。”说到这里，声音不禁颤，停了一会才道：“我太不听话了……总闹母亲，为什么父亲不来……不来看我们？他，不要我们了吗？后来，母亲说荼靡花，等你种出了荼靡花，他就来了。我问母亲，荼靡花是什么花，可母亲不记得了，是白色的罢，母亲很伤心，我也不敢再问。”和尚乍然想起她门前的那一片白花，失声道：“那些花……”阿阮点了点头，叹道：“我很笨吧，连一朵都不是。”

　　和尚的心莫名的疼，也许只是因为感同身受。
　　“太掖道里的人也不知道荼靡是什么花，连崔伯伯都不知道，还是无意间萧叔叔说的，说他曾在一本佛经里看过。”
　　“现在圣僧还说我是菩萨吗？”阿阮说道，眼中带着泪，却显出明媚来，是有一点顽皮的。和尚和掌叹了叹，道：“小施主思念父亲，与贫僧倒是相似，记得我幼年无父，也曾问及家母……后来，家母遭了难，我幸被恩师救养。佛法精妙，如今已不那样执着了。”阿阮笑问道：“圣僧是劝我做和尚吗？”和尚顿惭惶道：“不可，小施主有大好年华，怎可轻拜我佛门？”说完，即低了眉。阿阮笑道：“你怎么又不敢看我了，刚才我只是说个玩笑。我心中尚有许多牵挂，不会入了佛门的。”和尚抬起头，眼望阿阮，松口气来。
　　阿阮道：“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和尚眼瞧阿阮，双手不由阻拦，“小施主……”他想叫阿阮不必再来……再来看他，生死由命，何苦又来牵累她，可一想到她会难过，又忍住了。
　　阿阮听见和尚声音，转过身问道：“圣僧，怎么了？”和尚道：“没什么，明日小施主来，可否帮贫僧带几块白石来？”阿阮“恩”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忘了拿来时的灯。

　　她把灯留给了和尚，这样，牢房里就不那么黑了。

　　银白色的暗夜，月光的缘故，一点就够了。

　　纪审言和卫阿阮自崖后走出，卫阿阮望了望天上的半边月亮，道：“阿阮总是孤单的一个，要是有人伴着她就好了。”“若是你放心不下，我们可以再伴她些时日。”卫阿阮摇了摇头，握纪审言的手，默默沿路边走，终道：“今日走，明日走，总归要伤一回心的。早早的伤完心，也就好了。” 纪审言听了，劝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阿阮，我们就来见。”卫阿阮凝目望着 纪审言，心中无比感动，心道：“我何德何能得他真心相待啊。”想到这里，又想起阿阮，心里又凭添了些绵绵不尽深情。

　　崖狱的昏暗处，一人背依着墙角。他的眼睛晶亮，望着头顶，像是望见了浩瀚的星林，闻见了久违的花香。

　　因心中有事，阿阮自枕上辗转难眠，这般一直捱到天亮。推门出来，四顾而望，只见晨色清冷，地上已落了霜来。院里的秋风一阵急一阵缓，引得檐下的檐铃叮叮当当响。阿阮回头望去，只见一张纸条在那里系着，心道：“卫姐姐和纪大哥终是离开了。”阿阮虽然不舍，可也能想明白，人有聚就有散，哪里就只想聚而不想散呢。收好纸条，轻念道：“卫姐姐，纪大哥你们也保重，阿阮期待着我们再相逢的一天。”屋里蓝夫人走出来，拉她的手，并肩坐到台阶上，说道：“阿阮要是难过，就跟母亲说说吧，母亲永远都伴着阿阮。”阿阮将头轻轻靠在蓝夫人腿上，摇了摇头，眼泪却顺着眼角落了，撒娇道：“母亲，你永远都要伴着阿阮。”说着像小猫一样环抱住蓝夫人，蓝夫人轻轻拍着阿阮的背，慈爱地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阿阮更紧地依偎着蓝夫人，心想：“母亲，等放了圣僧，阿阮就只全心全意想着你一人了。”晨色渐深，小院变得金黄一片，不那么清冷了。
　　夜渐渐来了，阿阮计算着时辰，依着那人所说的时间至了崖狱。那人瞧见阿阮来，果似没看见她，径走到别处去了。
　　阿阮手中的灯散着圆圆的光，和尚老远就瞧见了，在那里望着，挑着灯也给阿阮照着路，及至阿阮走近，才收了目光道：“小施主来了。”阿阮欢喜地“恩”了一声，说道：“我给你带了热饭来，圣僧趁热吃些吧。”说着从食盒里一一拿出。
　　和尚吃了饭，阿阮放了心说道：“崔伯伯的气已经消了，明天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和尚顿了一下，说道：“小施主不可唬贫僧……”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问这话时满含了深切的担忧。阿阮心里发虚，低了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拿出几样东西，说道：“我都差点忘了，给你。”

　　是昨日他要的白石。
　　和尚颤微微地伸手接过，欲说什么，一抬眼只听阿阮道：“圣僧今日就好好休息，山高路陡……不好走。”和尚沉默地望阿阮，退步颤声道：“若有来生……”来生何其缥缈，他终无法许下，只道：“贫僧……谢小施主搭救。”
　　行的是佛礼。
　　阿阮听了，又悲又喜，悄然念道：“若有来生……”此时牢门被打开的声音蓦然响起，阿阮的心一颤，朝那边望去，只见烛火幽幽地燃着，典字型的甬道里昏默一片，她就站在这甬道的中间，情景竟和那日初见他时的一模一样。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一下又消失了。
　　阿阮瞧得分明，镇定下来对和尚道：“我该走了，就不扰着你了。”和尚听说，也望那边后说道：“小施主快走。”阿阮这才不舍地去了。
　　阿阮去后，和尚仔细留意着周围，良久之后，才放下心来。只见他默默走到墙下，借着那两盏风灯和外面灯烛的光，用白石画下了荼靡花的样子。
　　一墙的白色荼靡花，栩栩如生。
　　他不晓得几时了，画好了花，就坐着念经，等到再睁眼时已经有人叫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