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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情怪诞的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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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的摄影作品。模糊的远景,一只特写的猫脸。一只眼睛狡黠的半睁着,另一只却眯成一条缝。特殊的曝光手法让它几乎与身后的灰色背景融为一体,脸上的表情却尤为清晰而怪诞。
林沛盯着那张猫脸看了很久。虽然,在林沛视线触及它的那刻,便认出那是荒木经惟的爱猫奇洛。
--那位才华横溢的情涩大师罕见的无关风月的摄影作品。
林沛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伊川中心的一家咖啡馆的橱窗里。那时荒木经惟刚刚发布影集《爱猫奇洛》,整个伊川的文艺界一时满城风雨。大小书店、咖啡馆都不约而同的在店里挂上其中的一两幅,以捍卫文艺先锋的自我定位。这幅猫脸素写便是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一幅。那时的林沛没有接触过影集,也不知道荒木经惟是谁。他只是站在橱窗前看。每天每天,从放学到黄昏,他清晰的记得那张猫脸的每一个细节。林沛说不出它哪里好,甚至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却直觉的感到一种魔力从灰白的像纸上释放出来,源源不断,让人无法错目。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林沛带着更为成熟的眼光重新站到它的面前时,他也仍旧没能摆脱那种魔力。
“你也喜欢小花吗?” 有个慵懒的声音问道。
林沛转过身,床上的少年正半眯着眼睛看自己。林沛这才看清沈弋长了一双桃花眼。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扬,这让他的眉眼间有种微妙的媚态。
林沛看着他,感到有点发懵。他再次想起梦里那道门,和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懵懂:“啊?”
“我是说那只花猫。看起来很有趣不是吗?” 他笑起来,露出一截尖尖的虎牙。
“是啊。它叫奇洛。是荒木经惟的猫。”
“哦,那是谁呀?”
“ 一个日本的,”林沛犹豫的说,想着自己该怎么解释:“。。。摄影家。”
“那你一定很懂摄影吧。”
“算不上很懂,只是爱好。偶尔给杂志投稿。”
“你原来是个摄影师啊。那你一定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是吗?” 沈弋显得兴趣盎然。
林沛摇摇头:“没有。只是闲暇时候,在附近山里拍一拍。”
气氛突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林沛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把天给聊死了。
“那个好玩的小医生呢?” 沈弋半撑起身子,往门外看。
“他去医院上班了。我是他哥哥。由我替他照顾你。” 林沛想起弟弟临走前交代自己给沈弋换药的事情,迟疑道:“我弟弟临走前交代。。。”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的林沛可以清除的看到沈弋脸上浅红色的枕头印。
“交代什么?”沈弋歪着脑袋看他,眼神纯澈,毫无怯意。过肩的长发像是在水中吟唱的水草,自由的盛开在少年瘦削的肩背上。光芒长久的伫立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金色的齑粉簌簌然坠落。
“我可能需要。。。” 林沛感到自己的声音仿佛起了肿块,在逼仄阴冷的喉头一点点繁衍胀大。他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需要给你换药。可以吗?”
沈弋笑起来,那颗尖尖虎牙再次露出来,发出温润而明亮的光:“当然可以啊。”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掀开被子的那一刻,林沛仍旧感到触目惊心。
从后腰到大腿,沈弋的下半身呈现一种骇人的绛紫色。浑圆的双峰像是一对腐烂的果子,表皮被里面肿胀的组织撑到极限,仿佛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使它彻底爆裂。林沛心中凛然,亦感到恐惧—这远超普通的家庭教训惩罚,几乎逼近酷刑的程度。林沛无法想象究竟沈弋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能理解是沈弋的什么人抱着怎样的心态在施加这样的惩罚。林沛呆在原地,沾满药膏的手迟迟无法放下,他不想做出任何进一步伤害到少年的举动,哪怕是为了治愈。
沈弋安然的看着他,表情没有丝毫的哀婉与难过,大片的绛紫在他瞳仁凝固成一块细小的色斑:“没关系,你弟弟开了很好的止痛药。我感觉不到疼。”
“我尽量轻一些。”林沛极力克制着从手臂一直蔓延到指尖的抖动,小心的把手放下,直到触碰到那片饱受磨难的肌肤。隔着手套,林沛的感受并不真切。但他却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如卵似玉的光滑触感。隐匿的热度如同波涛随着手掌的移动轻轻起伏。林沛感受到了一种脆弱而旺盛的温暖。它正从那片浓郁的绛紫中盛放开来,残酷而美丽。忽然间,他竟是如此的触动。
林沛感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抖动:“疼吗?”
“一点儿也不。你比你弟弟手轻。” 沈弋却显得毫不在意,仿佛处于这样尴尬窘迫处境里的人并不是自己。他弄玩着自己的手指 –像是一个沉迷于表演的杂耍艺人,把手指一根根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扭曲姿态折叠在一起,再反过来一根根打开。在熟悉这一切之后,他开始把双手的所有手指以类似的方法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指是那样柔软而灵活,好像活的绳子,会自己找寻合适的位置打结系好。他的手腕有些超出性别范畴的纤细,看不到清晰的骨节。林沛想他的骨型一定就是那样窄而纤长的。那种天生的模特或者舞者的骨架。
“可为什么呢?” 林沛仍是不甘心的问。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会挨打?”
沈弋撇撇嘴,林沛看不出那表情究竟是自嘲还是苦笑: “我咎由自取吧。”
咎由自取实在算不上什么有诚意的答案。林沛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但他也只好默默上完药,不再追问什么。
大约是药劲儿的缘故,沈弋显得有些倦了。他终于解放了互相纠结许久的双手,转而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趴着。他眯着眼睛,视线紧紧盯着面前悬浮在光线里的尘埃,等它们缓缓靠近 ,然后猛的伸手将它们打散。周而复始。沈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沈弋对林沛的目光早有察觉,却忽略它的存在。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与林沛产生短暂的对视。目光慵懒而怯意。神情里透露出一种见怪不怪的熟稔,就像一只游戏的猫漠然的看着偷拍自己的主人。
林沛专注的观察着沈弋,渐渐感叹于他的烂漫与自由。林沛拍摄过很多很多的人,却从没有一个像沈弋这样与众不同。他在沈弋身上看到一种近乎动物性的纯粹存在。就好像那只墙上神情怪诞的猫,无所谓被什么样的眼光看着,甚或有没有所谓的观众。他都只是忠于自己的表情,沉溺于自己的游戏。他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孩童般烂漫,动物般自由。
在林沛透明的注视中,沈弋出手的速度渐渐变缓。很快,伸在半空的爪子软软的耷拉下去,不再动了。
最后一点被单褶皱的声音消失了。
沈弋睡着了。
林沛也跟着沈弋的节奏,下意识放缓呼吸,一动也再不动。时光突然变得安静而悠长。林沛感到自己仿佛是暖黄晨光下一道突兀而生冷的暗影。阳光大片的涌进来,绕过他,径直奔向沈弋。它们在他脸上跳起欢愉的舞蹈,留下被神灵祝福的金色印记。
他脸上那团毛茸茸的光真是美极了。林沛眼巴巴的看着,再次哀婉的想起躺在家里的相机。
再次醒来的时候,沈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向林沛要来纸笔打算写一份信。他用手肘半撑起身子,后颈自然的弯折成一个优雅的弧度,长发从耳边垂落,随着笔尖的起落一晃一晃。林沛不知道那是给谁的,更不知道沈弋在写些什么。但可以看出那必然是个对沈弋而言很重要的人。他看着沈弋意犹未尽的把信纸的一面填满,又兴味盎然的写满反面,反复欣赏了很多遍才把信叠好封进信封里。林沛觉得沈弋一定是陷入了某段异常美好的回忆里,以至于他把信递给自己的时候,脸上仍旧挂着那样富足而圆满的笑:“麻烦你帮我寄出去可以吗?”
林沛点头接过来,却发现信封上没写地址:“寄到哪里去呢?”
“啊,我忘了。” 沈弋冲林沛吐了吐舌头,开始补地址。然而,落在信封上的笔尖却显得无比迟疑。写写划划,修修改改了很多次,沈弋也没能写出那个地址。沈弋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仿佛有人拿针刺了他的后颈一下,由于泄气,那里优雅而饱满的弧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
林沛忍不住打断:“你刚吃了药,难免会记不清,要不等你想起来,我再帮你寄吧。”
“也行吧。” 沈弋撇了撇嘴,放弃了挣扎。他把信和笔随手丢到一边,把脸重新埋回枕头里。
“怎么会不记的了呢。。。” 小声嘀咕着,沈弋闭上眼睛,不再动弹。凝固的表情渐渐松弛,最终回归到一开始那个恬然的微笑上。细长的眼梢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角带着一点轻微的红晕。
那样自然而微妙的笑容十分具有感染力,林沛情不自禁的感到轻松,心底甚至跟着起了愉悦的感觉。
是的。少年的忧郁和哀愁总是很淡的,就像清晨漂浮在湖面的浅雾,清风吹过,就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