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猫格》囿墨

1、名叫沈弋的少年

　　临近天亮的时候，林沛被窗外连绵的鞭炮声弄醒。他拉开窗帘，外面是银灰色的天空，浓云残月。爆竹燃起的火光在不远处的都市暗影中隐约闪烁。很快，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林沛趁着月光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馄饨皮和一小碗馄饨馅。馅料是昨天下午就备好的。虾仁滑上蛋清剁碎，混着细细切好的姜末葱青拌匀，一匙香油一匙盐，天凉的时候再加一点白胡椒粉。这是林燃从小到大爱不释口的味道。
　　等水开的时候，林沛习惯喝上一杯春白茶。他捧着茶杯走到窗前，窗外月亮乏力的亮着，像一截烧透的檀香。白色的茶汽从杯口溢散开来，月光渐渐同茶香融为一体。香气变得朦胧而梦幻。伊川的初冬是有些凉的，林沛一口一口啜饮着手中的茶，渐渐在这种冷寂里体会到温暖。
　　咔哒。林沛听到客厅里的挂钟发出一声格外清脆的碰击。
　　5点了。林沛想着，把杯中最后一口暖茶饮尽。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馄饨在锅里刚好滚了三遍凉水。他看了一眼放在案边的手机，快速冲了冲手，隔着厨房纸拿起不停震动的手机，边接电话边把手擦干。电话是林燃打来的。他说他一会儿下夜班不能直接回家了，导师临时丢给他一个私活，干完才能走。呼呼的风声让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烦躁，林燃显然刚从医院出来，正赶在换场子的路上。
　　“辛苦啊。”林沛把冒着热气的馄饨倒进保温盒封好： “馄饨刚煮好，我给你送过去。赶你忙活前，还能吃上几口。给我个地址吧。”
　　林燃还在说着什么，林沛没有听清，他一边穿外套，一边把电话从右手换到左手再换回右手，换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市郊盘山公路上的一个坐标位置，离林沛家大约二十分钟车程。

　　在车里百度了一下，林沛才发现林燃给他的地址是一个私人疗养院。疗养院在半山腰上，市郊公路却只修到了山脚下。林沛只好打发了快车司机，下车步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疗养院的主人并没有设置明显的路标，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那片仿古欧式建筑群的入口。等赶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黑色的雕花铁门半掩着，烟灰色的建筑在熹微晨光中散发出一种孤寂清冷的光芒。很难想象，繁华拥堵如伊川，竟也有这样孤绝清净的地方。

　　“林沛先生吗？” 有个沉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沛转身，见到一个通身黑衣的男子。他向林沛走来，冷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素条纹西服剪裁精良，面料柔软而挺括，很好的衬托出他孤拔修长的身形。镶嵌着黑曜石的袖扣没有一点反光，如同他淡漠而深邃的瞳仁。
　　清晨微凉的风刮过林沛的耳廓，一缕浅淡的烟草味紧跟着涌入鼻息，他下意识的往后倾了下身子，把保温桶递给男子：“是我。我来给林燃送些吃的东西，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他。”
　　男子并有伸手去接，而是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文件，展开、递到林沛面前：“林先生可以亲自送给林医生，但需要先签署保密协议。”
　　“哦，这样。” 林沛迟疑的放下了手臂。早在他坐上出租车时，就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现在，这团疑云终于膨胀到极限，填满林沛整个心房。他开始担心天真的弟弟是否被意外牵扯进一场可怕的阴谋里。
　　“保密协议只是例行程序，需要先生保证对于自己的所见所闻不对外透露，并没有其他用处。” 男子解释道，掏出一只笔，递到林沛空着右手边。
　　林沛也不好再说什么，通读了那张协议，确认过没有什么不妥之后，在署名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晨光已至，万物在暖黄的光晕里渐渐苏醒。草坪上的喷灌沙沙作响，飞溅的水珠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芒。男子带着林沛穿过偌大的院前庭院，拐进一栋位于建筑群背面的二层洋楼。
　　不同于其他的连体楼，这座洋楼是孤立的。暗红色的绒花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厅，两侧的砖红色的墙壁上悬挂几个藤蔓制成的花篓，里面插满了彩色的雏菊。空气里弥漫着雏菊特有的清甜而略带土腥味的芬芳。林沛跟随着男子走过长长的会客长廊，沿着旋转楼梯盘旋而上，停在一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桃木门前。
　　“林医生就在里面。林先生请自便。” 林沛本以为男子会带他进去，但男子并没有这个打算，直接转身离开了。
　　林沛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伸手敲响了面前的桃木门。
　　桃木门紧接着从里面打开，露出林燃疲惫的脸。
　　“哥，你来啦。” 林燃把林沛让进来，回手关上门，冲他拱拱嘴：“门口那站岗的没难为你吧。”
　　林沛摇摇头，把保温桶提到他眼前晃了一晃。
　　“哈~可饿死我了~” 林燃接过保温桶，坐到角落里的沙发上飞快的吃起来。自从新学期开始去医院实习以来，林燃进化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入眠、解手和进食速度。几乎是林沛脱下外套，走到林燃身边的功夫，满满的保温桶就见了底。
　　“真是美味啊~” 林燃把保温桶放在一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两腿一蹬把自己深深陷进绒布沙发里。
　　林沛紧跟着坐在林燃身边，问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林燃显然来了兴趣，清澈的瞳仁汇聚成一道发光的细线：“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需要我们帮他一些小忙。”
　　林沛顺着林燃的视线往后看。这才发现会客室里嵌套着一间休息室，暗红色的木门跟墙壁颜色极其接近，古铜色的把手刚好被横亘在屋子中间的长条沙发挡住了，难怪他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
　　“那这不会有危险什么吧。。。” 林沛追问，回头却看见林燃摊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
　　林沛摇摇头，拿过外套，轻手轻脚盖在弟弟身上。

　　房间突然变得安静极了。只剩下林燃均匀深长的呼吸声。任务达成了，林沛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走。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面暗红色的门，发起呆来。
　　最近他时常做梦。总做同一个梦。梦里他在一扇纯白的门前徘徊。周围空无一物，只有那扇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既不想推门进去，也不想转身离开。他仿佛像是陷入了某个游戏场景，被设定在门前守候。而他身为当事人，却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林沛心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他觉得那扇门也在回望着他。眼前暗淡的砖红和梦中耀眼的雪白开始向彼此靠近、渐渐相融，最终重叠的严丝合缝。
　　对于梦中那扇门，林沛从未产生过推开的欲望。
　　直到此刻。
　　林沛盯着那扇门，缓缓靠近，伸手打开了它。

　　炫目的白瞬间涌出，占据了林沛视网膜上的每一个细胞。不同于整栋洋楼浓郁温暖的红色基调，这间里室的装潢显得格格不入。未经粉饰的墙壁，纱质的雪纺窗帘，纯色的米白地毯，银白色的长条桌。。。各式各样的白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折射出耀眼的白光，让整个空间仿佛处于永昼。
　　在所有白色的中心，趴睡着一个黑发少年。从林沛的位置，只能看到少年的半张脸。大约是生病的缘故，少年的脸白的几乎透明。柔顺的黑发长过耳根，顺着颌骨耷拉下来，在细长的锁骨窝里投射出浅淡的阴影。
　　在林沛看来，趴着并不是有助于安眠的姿势，但少年却睡得很沉。晨光从窗帘缝隙中照进来，淌过他清秀的侧脸，又流过他纤细的脖颈。那道金色的光带停留的恰到好处，完美的照射出了年轻生命的纯粹与无暇，整幅画面有种令人动容的圣洁与纯净。

　　林沛眼前仿佛浮现出安德鲁·淮斯的水彩画，光影在林沛眼前征战、割据、碰撞、消亡。创作激情如同喷薄的岩浆肆意喷洒，在林沛心头溅射出滚烫的疮包。他一刻也无法忍耐，双手无意识的伸向胸前。然而，毫不意外的，那里空无一物。林沛紧接着想起那份墨迹未干的保密协议。他凝视良久，终是遗憾的摇摇头：少年是弟弟的病人，他这是都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病人。林沛从渐渐平息的思绪里捕捉到这么一条。
　　他才多大啊。能生什么厉害的病呢？如果是致命的病，为什么不去医院呢？林沛从小几乎是在医院长大的，见惯了生老病死，可这仍旧无法让他对一个承受病痛折磨的生命习以为常。
　　林沛低头，见少年的病例就在桌上。
　　林沛深知窥人隐私有损道德，也知道嘴里藏不住事如林燃，醒来之后定会告诉自己。可是那个疑问像是伸进他心里的猫爪，一下下不停挠抓，他感到心尖甚至起了微弱的颤栗。
　　反正签了保密协议，也不算犯规吧。林沛终于找到根救命稻草。

　　林沛翻开那份病例，略过了最开始几页体检报告，直接跳到了诊断结果：
　　后背、臀部、两大腿后侧见大面积重度挫伤，尤臀部局部组织形成皮下血肿。建议卧床静养，口服活血药物，配合外敷镇痛消肿药物。并无神经性休克或肾功能衰变的迹象。
　　林沛顿时明白了弟弟诡异笑容的含义。把病历放回去前，他特意注意了一下少年的名字：
　　沈阳的沈，游弋的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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