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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二•赏心乐事谁家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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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实觉得时府是户神奇的人家。
上上下下加起来近百口人,将我似个贵客般的待着,请最好的大夫给我瞧伤,每日的饭菜样样可口精致,那个被唤作‘怜儿’的小丫头被留了下来,床前床后的伺候我,夜里也就歇在我住的厢房的外间,若不是伤痛不便动身,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还真不习惯这样丫鬟与小姐的相处模式。
珈琊对我亦极好极好的……身上有伤不可随意走动,她怕我闷着,日日过来陪我聊天,知道我识字之后,便带了许多书卷儿供我消闲。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自然的改了口,唤我时姐姐。
按理说若是商家大户,总该全是那谨慎仔细小心斟对的主儿。
——却偏偏无有半个人,来问一问我的来历。
……就这样迷迷糊糊着过了大概半月,除去喝下涩口的药汁与进食,再减去药性发作的混沌睡眠,余下时辰里,我从她那里也套了不少的话儿,对目前所处的境地算明白了大半。
泉州,是我那个时代,福建那片儿,而现在的时代,不敢细问,从旁人的打扮上可以看出是宋朝。
时家,是泉州的瓷器产业的龙头商行,在记忆库里搜寻了一下,后世所指的德化瓷器,应当便是出于此处了。
时间并不如同想象中的难以打发,就此直至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却一直未见着这时家的主子,与那日用暗器打伤我的少年。我就这么闲闲的住了下了,居然亦不会心虚。忍不住感慨大宋人家甚是民风淳朴,若是换在今日今夕,怕是医药费也得打官司才能讨的回来。再换种说法便是我这人是没心没肺惯着的,别人待我好,不晓得要去五体投地的感激,待我不好,我也生不出多大的怨恨来。
噢,迦琊,便是那日喂我喝水的少女了。
——安迦琊。
那日正逢是个干晴天色,大云如锦的好天气,迦琊便唤了几个家丁七手八脚的将我连同一张软椅抬去院落里,在旁边又置了一张矮几,添几样干果,摆了一壶清茶,说是在屋子里阴久了怕是要晦的发出虫子来,教我多晒一晒太阳,才能好的快些。
——我正在思量着是不是伤好了这家子便要赶人了,想到未来出路问题正是出神,迦琊递了盏茶过来,自然地伸手接过,仰头便是牛饮,也忘了理当道谢。她盯着我那副出神模样忽而脆笑出声,惊的我手腕一抖,茶水几近泼洒出来。
“时姐姐,你一直未问,我亦忘记同你通我姓名,我姓安,叫作安迦琊。”
嗯?
安啥?
安假牙?
我抬起眼瞪着她。
——口里的茶水喷了大半张桌子。
迦琊仿若期待已久我的反应,扬身而起,抚掌大笑。少女的娇憨与爽朗相印得当,三七分成,在明亮日光下我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大抵十五六岁的模样,光线刺眼明晰到肌肤上的绒毛都一一映入眼帘,杏仁似的双眼,居然是罕见的重瞳,睫毛长而浓密,更显眼睛幽深好看。小巧的鼻子,蔷薇花瓣似的嫩唇总带笑意,窄肩瘦腰的身形穿着一件收腰系带的长裙,搭着桔红薄沙的外衫,裙角与袖口都网了丝带做衬,攀出好看的花带成结。虽说身形尚未长成,相处多日我竟一直未有注意,面前粉团儿似的少女,却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迦琊也在看我,自那天被时忍冬打下树来昏睡不起,安夫人便唤了怜儿与迦琊照看我,身上的衣服亦早早换成她们送过来的,天气渐暖,我也只穿着内衫批着件薄锦披风就被家丁七手八脚的抬了出来。头发不会也懒得梳理复杂发式,我便拜托怜儿用一根素色发带将耳侧碎发束于脑后,任及腰长发垂在身侧。
“时姐姐,你头发这么梳真是好看。”迦琊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伸手拈起我的头发:“待时姐姐伤好透了,我们便一起去逛一逛金玉坊,我定要敲一敲忍冬哥哥的竹杠,教他买最好的发簪头钗与时姐姐赔罪。”
我微微一笑,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我通身上下平常到丢到人群里数不出来,若放在现代,刷一刷眼影涂一涂唇彩擦一擦睫毛膏好歹也可以算上个中等偏上的姿色,偏偏现在教我同面前这粉团一般的小美人站一起,加上长久卧床,肤色苍白,分明没有丝毫可夸赞的地方,她却可以寻出唯一特别的发型,夸奖的让人很是受用。
——女人啊,天生就喜欢被别人夸,而且特别喜欢被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夸。
本来继续这么陶醉飘忽于这个小美人的夸赞中。
可是却有不合时宜的词句自心底缓慢浮现,沉甸甸的,湿嗒嗒的。
——未未,莫要绞了头发,我喜欢你长发的模样,若是绞去了,我打心底会觉得惋惜。
……因见我在网络BLOG里写着关于耿耿父亲未肯将我的名字改为叠字的旧事,那个人,自那天开始改口叫我未未,全世界只有他那么唤我,未未,未未。那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是某一次赌气后的短讯,亦或是MSN的聊天?
……不记得了。
那个人离开之后,我也忘了要绞短头发,一直就这么披散着任其生长,长长长长。
嗤笑着摇了摇头,甩开那陈旧而不着边际的念想,强迫自己进入正常应答的现状环节里去,伸手轻捏迦琊的脸颊,“莫不是要我多夸你几句回去,你才勉强逗我开心?”这孩子,半月下来,已同我很是熟捻,想到她每日陪我打发时间,待我仔细用心,我却从未想过要问她姓名,忍不住垂下眼帘,心里微微自责。
——安迦琊,安迦琊。蹊跷她为何姓安,捏她脸颊的手指不由重了几分,迦琊便像是通了我心思似的笑着与我讲:“爹在我还未出世的时候就病死了,旁人都说我娘是克夫之命,舅舅闻言又气又愤,将挺着肚子的娘亲接回旧府,时家世代制瓷为生,到这一代做起瓷器商行生意,舅舅有娘亲相持出力,生意更上一筹,已经是刺桐城别无二家的。”
“原来如此。”
“我虽姓安,却是同三位哥哥一起长成,情同手足,舅舅膝下无女,自然对我百般疼爱,更甚己出。整个泉州上下,都是将我当作时家小姐来待的……”说到此处,迦琊的脸微微垮了下去,最后几乎低不可闻,“可是……我还是……”
——还是会想爸爸么……
我站起身来,想要搂一搂她的肩膀安慰安慰这个小姑娘,却没想到扯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刺痛随着小腹扩散到四肢,身子不争气的斜斜跌了出去。
迦琊惊慌想要绕过矮几想要扶住我,终究是慢了一拍,指尖与我的衣裳缓缓错过。
——料想之中摔的灰头土脸的情形并未出现,着青白长衫的身影穿堂掠过,那月白色衣衫与初春午后的艳阳连成一片艳阳的白光,疾速到晃花了眼,只能以嗅觉触到杜若香的气味,重重跌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侧了侧身,避开刺眼日光,看到一双,依稀熟悉的眼。
我睁大眼睛,定睛去看,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一幕起始,这双眼睛太温和,只有偶尔……才能见到。不知是着了哪门子心魔,不顾牵扯到小腹的伤处,忍痛挣起身来想要抬手遮住他的眼。
——不是说……再见。
——再也……不见的么。
男子微微一征,流露出稍显疑惑的神色,亦只是一瞬,随后便轻淡的微笑着侧开脸去,望向迦琊那边。
“二哥——”迦琊开心扑了过来,生生打断我的动作,我不好意思的对那人笑笑,“抱歉,你很似我一位故人。”
男子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轻缓的将我抱回软椅之上,才转过身去,抚着迦琊的额头拎指轻轻一弹,“这,便是……四弟误伤的姑娘?”
好声音。低而不沉,沙而不哑,不急不躁不温不火。
我暗自给分,这样的好嗓音放去二十一世纪,不是歌手便是声优命,至于张相么……心中微微一滞,视线刻意避开那人的眼,只留余光轻轻扫过,唔,古代辞赋怕是要如此形容了……眉目疏朗,长身玉立;望之俨然,飘逸如羽。
再瞄一眼攒在那男子身旁的小迦琊,纤细桔黄身影与月白长衫的俊秀男子相映相衬,活脱脱工笔写意里的妙人绘儿。……终于算是了解《世说新语•容止》里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迦琊颠起脚尖攀着那男子的脖子脆声笑道:“幸亏二哥你赶上,否则牵扯到伤口跌坏身子便大大不好了。”迦琊又吐一吐舌头,摇着男子的衣袖道:“二哥你知还不知,这位姐姐可巧了,也与几位哥哥同姓。”
男子宠溺的将迦琊抱于膝上,向我这边轻轻瞥来,微微笑道:“我是时迁之。取时光迁徙流逝之意。”
时光……迁徙流逝。
我侧开眼去,垂手轻掩小腹的隐隐作痛伤处,回道:“时未……时辰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