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苍梧大梦归》亥初三刻

8、坠楼人珠沉玉碎

　　此后数日，谢熠天天来卫汐房中探望，她虽不大说话，但已逐渐康复，见他时也不像之前那样怒目而视，语带讥讽，想是自己在她病中表明心迹，她有所动容。

　　此刻卫汐正半靠在榻上，刚喝完一碗汤。谢熠遣退了丫鬟，坐在床边，柔声道：“汐儿，这里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过几日我就要回云州去，你也收拾收拾，同我一起走吧。”

　　“大人说笑，我几时答应要跟你去了。”

　　“汐儿，莫要意气用事，梧州终究是伤心地，不宜久留。”谢熠要去握她的手，却被她淡淡挡开。

　　“谢熠，你放我走吧。”她看着他，眼中那样的凄惶绝望，看得谢熠心碎，可是他不能放她走，“你想都别想，我说过，我会等你回心转意，这一生一世，你只能是我的。”他的语中有隐隐的怒意和伤心，却是毫无转圜余地。

　　“你是攻打梧州的主将，逼死我父亲的凶手，我这样无端随了你去云州，有何颜面立足世上？”

　　“我娶你！”谢熠语气坚决，“你不是无名无分跟我回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卫大人的死，只是意外。若你愿意，我这就让他们备齐三书六礼，三军将士为证，我们这几日便可成婚。”

　　卫汐沉吟了一阵，叹了口气说：“你若决意如此，那么，我有一事相求。鸣珂回林州之前，我要见她一面，请她去苍梧村向舅舅报个平安。”

　　谢熠见她不反对婚事，大喜过望，“这有何难，不如我将舅父接来做主婚人。”

　　“不，舅舅一生清高最重气节，断不会同意我嫁与你为妻。我会请鸣珂对他说明原委，再致上书信一封，只盼他能宽宥谅解。”

　　谢熠如聆佛旨纶音，笑道：“都依你。”

　　“还有一事，府中破败至此，又是伤心之地，我不愿在此完婚。我想在引凤楼上行嘉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时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星星，谢熠也会捧了来给她，当然顺她意道：“如此甚好。之前你受了委屈，如今我要让全城人看着，我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他小心拉着她的手，见卫汐没有推拒，心中好似饮了琼浆甘露一般，“吹箫引凤伴，共赋白头吟。汐儿，你能放下过往，嫁我为妻，我当真高兴。若没有你在身旁，纵然统帅千军万马，横扫南北九州，又有何意趣？”

　　谢熠说罢将卫汐轻轻拥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的芬芳气息，他思念了这样久。卫汐也不躲闪，直到他心神荡漾不能自持，才轻轻推开他，淡淡笑着，“谢大哥，来日方长。”

　　她终于肯再叫他谢大哥。谢熠看着她的笑容，那样明澈，一如苍梧村初见之时。那桑竹田陌，鸡犬相闻的安逸，怕已是不可再得的时光。可那素手调琴、慧心行医的少女，就快要成为他的妻子。

　　他会爱她一生，护她一世，让她忘了从前的种种伤痛，再无忧愁烦恼，他要与她并肩而立，一点一点实现他的宏图霸业。是的，她之前说的不错，他们将拥有的，又岂止是这三州之地。

　　待谢熠走后，卫汐把方才的话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确信没有错漏，才默默松了一口气。她想起谢熠说的“这一生一世，你只能是我的”，不由摇了摇头，望着窗外兀自低语：“滕州是你的，梧州是你的，就算有一天，全天下都是你的，我卫汐，也绝不会是你的。”

　　谢熠信守诺言，让鸣珂送来了嫁衣。那是城中最好的成衣铺和绣娘几天几夜赶制而成，柔若流水，艳若云霞，以极细的金丝绣着凤穿牡丹，裙角坠以明珠玉铃。

　　可是卫汐只扫了一眼，便搁置一旁，紧紧拉过鸣珂坐下。鸣珂陡然经历大变，关押暗室，生死未卜，消瘦了许多，面色黯淡。二人不免对诉对泣了一番。

　　那卫蔷在偏院因不见卫汐踪迹，后又听说她即将和谢熠完婚，难免语出怨怼，而鸣珂却觉得表姐一定有苦衷。今日看到卫汐门外守卫森严，明白她虽居高阁，却和禁足偏院无甚分别，心中更是毫无芥蒂，小声问道：“姐姐，你真的要嫁他？他可是杀舅父、夺梧州的仇人啊！”

　　卫汐望着她，“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爹娘的事情。”她把鸣珂的手握得那样紧，“阿珂，他们想必也告诉你了，我要你帮我带一封信给我舅父。你千万记着，须得亲手交给他，与他一同拆看，且不能当着外人的面。”

　　鸣珂点头，“姐姐放心，我一定送到，等舅父看完了信我再走，绝不让旁人碰它一下。”

　　卫汐忽又问道：“还记得你上次来梧州时，我带你去了沉璧湖一侧的琵琶亭吗？”

　　“记得，姐姐说，让我下次携琵琶去亭中弹奏一曲，那就正合了亭中那副对联的情景。”

　　卫汐眼中满是泪水，“姐姐希望不久还能与你重聚琵琶亭。”

　　鸣珂觉得有些奇怪不解，可是外头军士敲门催促，她就要随母亲启程回林州了。

　　临行前卫汐欲言又止，“阿珂，你心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来自云州？”

　　鸣珂含泪笑了笑，“姐姐，前尘旧梦，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短短十数日，她已不再是那个单纯怀春的少女，而变得坚强成熟。

　　当下二人洒泪而别。

　　大婚当日，引凤楼上遍布鲜花，珠围翠绕，红幔飞舞，鼓瑟吹笙。谢熠更是用百匹红绫沿路搭起彩棚，由牙将府直通引凤楼。他纵横军旅，本不在意俗礼。但纵然时间仓促，也要尽可能地铺排场面，不想委屈了卫汐。

　　三军列阵，两翼排开，凤楼巍峨，高耸入云。谢熠一身大红织金礼服，站在高台中央，宛若天人。

　　卫汐由喜娘搀扶，身着华服，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她原本苍白憔悴，但施以脂粉，仍是容色倾城。谢熠上前相迎，牵起她的手，并肩而立。喜娘燃起云香，递给谢熠，他接过后向天行礼祝祷，祈求上天护佑，鸾凤和鸣。

　　喜娘又将云香递给卫汐，她却直身站立一旁，并不接过。

　　众人正面面相觑，只见卫汐缓缓抬手，猛然摘下头上凤冠，掷于地上。三千青丝散开，珠玉飞溅，纷纷碎落。

　　“汐儿，你做什么！”谢熠急急上前，想要拦着她。

　　“不要过来！”卫汐大喝一声，疾退几步，已脱下华丽的嫁衣，手中握着定情的赤金簪，抵住咽喉。

　　谢熠伸出的手悬在空中，目瞪口呆。

　　原来卫汐在大红婚服之内，穿着一身纯白孝服，她神情凄然，一步一步慢慢退到朱栏边。

　　“卫汐你站住！”谢熠胆战心惊，却又无可奈何。他听闻她闯城门之后，便取走了她的匕首和房中针线剪刀等尖锐之物，却不知她将这金簪藏于何处。他知道她外表温婉平和，内里倔强清傲，却万没想到会刚烈决绝至此。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回来!”

　　卫汐惨然道：“谢熠，我对你用情至深，真心相待。可是骗婚失约之辱，城破家亡之仇，不共戴天。我父母亡灵在上，卫汐热孝在身，要成夫妻，除非宁水西流。你既不愿放过我，我便只有玉碎，断不能瓦全。”

　　“汐儿，我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天日可鉴，我从没有存心要杀你爹，也尽力保全了你的家人，你为何就不能原谅我？”

　　卫汐泪如雨下，“我信你没有要杀我爹爹，自古成王败寇，阿爹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所以我没想过要杀你报仇。你说你保全了我的家人，可是梧州满城将士和他们家人的性命呢？却全不在你眼里。我也是军中长大，我知道，将军杀敌，攻城掠地是理所当然。既然从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与人无尤。可是梧州是我故乡，那些死去的人是伴我一起长大的叔伯兄弟，你叫我怎能踏着他们的鲜血，罔顾他们家人的泪水，同你共效于飞？

　　你说我是妇人之仁也罢，我爱的，是苍梧村里那个亲切有礼的谢熠，是医馆中那个平易仁厚的谢熠，是出战南海心怀边疆百姓的谢熠，却不是你，谢大人。你心有鸿鹄之志，其他的一切对你而言，都渺小如棋子，如沙尘，随时可弃若敝屣。惟愿你此后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你若对我尚存一点情意，不要为难我的亲友和府中诸人。今生已过矣，结取来生缘。”

　　她说完扭头纵身一跃。

　　谢熠料到她有此一举，飞奔向前，探身一抓，只来得及拉住她的一只手，他泪流满面道：“汐儿，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做傻事！我不要梧州，不要天下，我只要你！”

　　卫汐悬于栏下，泪眼朦胧，朝他嫣然一笑，另一只手举起赤金簪狠狠扎进他的手背。谢熠吃痛，手上一松。

　　“汐儿——”

　　沉璧水深，外通宁江，只见一袭白衣如玉，落入碧水，激起一片浪花，可是很快就平复如初了。

　　谢熠回头大喝：“还不快下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