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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月不知心底事 ...

  •   两三日后,杜川的烧已退了,但腿伤未愈,仍盘桓在卫汐处休养。卫汐见他处处守礼有君子之风,便坦言舅父出门采药之事,对外只说是家中族兄前来探望,过山时跌伤。又取了舅父的几件宽大秋衣给他替换。

      卫汐本是将门之女,母亲却是江南闺秀,外祖当年因亲族获罪,受牵连贬谪至此。她幼承庭训,见识广博,行事大方。

      杜川早知她不是普通乡野村妇,自己偶尔说起军中事,她也颇有见地。但她既从不打探自己的家世过往,他也不便多问,只闲谈些山居琐碎,偶尔烹茶对弈。

      二人年纪相仿,话语投机,渐渐有了默契。卫汐要制药行医,操持家务,杜川便帮着做些劈柴生火的活计。

      连着数日事忙,这天午后略得了空,卫汐突然又想起桂花糕来。往日她看舅舅打过桂花,如今杜川腿未大好,便让他拿着筛药的细柳条簸箩在下面接着,自己搬了梯子靠着树干,将罗裙挽起一个结,一手拿着青竹竿,一手扶着梯子,轻巧地爬了上去。

      杜川抬头见她穿着淡藕荷色上衣,白色下裙,只在襟边和下摆疏疏绣了几枝鹅黄腊梅,盈盈立于枝丫之间。日光灼灼,灿若金线,隔着花叶缝隙筛下,在她脸上平添了一层光辉,竟一时有些怔忡。

      卫汐已用竹竿打下一簇花来,却不想杜川呆呆立着,那花正洒在他头上。她笑着叫了一声,杜川这才回过神来,伸着簸箩去接。卫汐手势越来越熟练,桂花簌簌而落如下了金雨一般,一阵风过,杜川看着她在流云之下,衣袂飘飘,笑靥如花,眸若晨星,更兼右嘴角上一个梨涡甜美俏皮。他无端想起两句诗,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卫汐看打得够了,将竹竿掷于地下,双手扶着梯子下来。不想还差几步时,裙上的结散了,她脚下一滑,就要跌落,杜川一个眼疾手快,健步上前紧紧扶住。

      卫汐受了惊吓,转眼又倒在他的臂弯里,满脸飞红,赶忙站稳推开他的手。杜川闻到她身上沾染的桂花香,混着隐隐的草药馨香,不似寻常脂粉的俗气,心中一荡,也慌忙收敛了心神退开。

      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卫汐伸手从杜川手里拿过簸箩道:“我去厨房。”扭头便走了,杜川傻站了一会儿,坐下开始劈柴。

      傍晚时分忽然听得敲门声,有人在门外高喊:“汐姐姐,汐姐姐”。卫汐出门一看,原来是陈怀仁少爷,他双手拎着数个大大小小的包裹,见了卫汐,顿时春风满面。

      卫汐将他让进厅堂坐下,倒了茶,还不待问有何事,他已兴冲冲地开口道:“汐姐姐,我前几日去了一趟滕州,可了不得,人人都说要打仗了。这才刚回来,就听见说咱们村前几天夜里也过兵了,好在没生什么麻烦,没有惊扰到你吧?”

      卫汐笑着摇头,他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一听说这个消息,又听说林大夫也上山采药去了,就赶忙过来了。我给你带了好些滕州的土产风物,只可惜要打仗了,街面上的好东西都不多了。”

      话说杜川正在后院劈柴,听得前头的说话响动,也往厅上走去,正赶上陈怀仁打开包袱一样样地献宝,嘴里还不住地详加解说。只见他最后将一个纸包递到卫汐手中,“汐姐姐,去年你说爱吃栗子,我便让他们移了几棵栗子树种在后院,这是今年新结的,可甜了,我给你送些来。”

      卫汐笑盈盈往纸包里看了看说:“有劳费心。真是巧,我正摘了好些桂花,也够做糖炒桂花栗子了。”

      陈怀仁见她喜欢,更是欢喜无限,“对了,那棵老龙眼树我给忘了,都怪我家后院山坡太大,我尽顾着看栗子了。下次给你送新鲜龙眼来,白放着也可惜。我奶奶说,自家门口结的龙眼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给的。”

      卫汐正要开口婉拒,那杜川在门边听陈怀仁一口一个汐姐姐,心中已是不快,到他喜孜孜地说起这树那树,脸色愈发难看。他本来满腹心事,不愿同乡野村民多生是非,此时却一股无名火起,大步走向厅中间。

      陈怀仁忽见从里边出来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手执铁斧,冷冷地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忙问:“这,这位大哥是……”

      卫汐忙道:“这是我堂兄,因舅父进山家里人不放心,嘱他给我送些东西来,谁知在山上跌伤了腿,要将养几日方能回去。”又对杜川说:“这位是陈少爷,村西陈员外的公子。”

      陈怀仁一听是堂兄,即刻眉开眼笑,“原来是卫大哥,一路辛苦了,既然有伤,怎么还做粗重活计,我明日叫两个长工丫鬟来伺候……”

      杜川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不劳陈少爷费事,我自幼从军,不惯被人伺候。”转脸对卫汐道:“汐妹妹,天不早了,我们也该生火做饭了,为兄还等着你的桂花糕呢。”

      他之前一直依礼喊卫姑娘,就算偶有外人在,不得已也只唤一声小妹,眼下突然叫起了闺名,还如此亲昵,卫汐不由一脸错愕。杜川又对着陈怀仁道:“陈少爷家中想必也快开晚饭了,既然出来了,也该在饭前回去,先向老人家问个安才是。”

      陈怀仁愣了一会儿,随即连连点头,“卫大哥指教的是,我一时高兴,忘了礼数,这就回去了。”

      他走后,卫汐在桌旁细看那些土产,想着若有过于贵重的当改日退回。杜川以为她如此爱不释手,轻哼了一声:“这些在滕州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不值什么。你若喜欢,我日后送几件真正稀罕的给你。后院柴已经劈好了,咱们晚上吃什么?”

      卫汐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这一通喜怒无常的发作,难道是饿得慌了脾气也大?只得放下手中之物,玩笑道:“是,大哥,我这就飞奔去厨房看看,若桂花糕好了,先孝敬你两块垫垫肚子。”说完不等他开口,径自往后厨去了。

      晚饭卫汐一向吃得素淡,这几日因杜川病好了胃口也恢复了,便着意添了些荤菜。今晚有一罐枸杞山药鸡汤,杜川喝了几口道:“这汤我见你煲了有两个时辰吧,木薯果然粉糯。”

      卫汐因与他日渐熟络,抿嘴笑道:“你不会农活,不认识药材也就罢了,怎么连食材也分不清楚,这是山药,不是木薯。”

      杜川却也不恼,“我志不在庖厨,不认识又有什么打紧。不过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家中也吃过的。”

      卫汐随口接道:“难道你在家里吃着,也从不问问这是什么菜么?”

      杜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后来从了军,都是一个快字诀。像这样闲适的光景,真是不多。”

      待到桂花糕端上来,他竟像个孩子一样伸手去拿,不想被烫到,“嗳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卫汐拿了筷子敲他的手背,笑骂活该,“谁同你抢了吗?前世定是个野人投胎的”。

      杜川吃着糕闲闲问道:“你喜欢桂花?”

      卫汐垂下眼帘,“桂花和婉馥郁,家母在世时最爱桂花。我喜欢辛夷多些。”

      杜川问:“辛夷是什么花?”

      卫汐说:“就是玉兰。”

      杜川点点头,“玉兰笔直俊逸,宁折不弯,原是不俗,同你气韵相合。”

      卫汐笑道:“花开天地间,何来雅俗,如同人生来又何曾分贵贱,不过都是旁人加诸的品评罢了。”

      杜川抚掌而笑,“妙哉高论。”

      她原本做这道点心的时候心里难过,此刻有人在一旁说说笑笑,倒是冲淡了一些思母的悲痛哀伤。突然又想起一事,“家里的菜蔬米粮不多了,算日子舅舅也该回来了,我须得去买一些,还得还给张大娘一些。村里多是农户,他们的家禽收成都是要卖钱的,没有总收受人家的道理。”

      杜川闻言,略一沉吟,问道:“明日扶风镇上可是有市集?”

      “有,”卫汐讶异,“我差点忘了,明日正是各村到扶风镇赶集的日子。”

      杜川点了点头说:“我行走已无大碍了,明日我陪你去。”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卫汐换上粗布衣裤,以藤簪随意挽了个螺髻,背上竹篓预备出门。杜川觉得新鲜有趣,执意也要一个竹篓,他穿着卫汐舅父的衣衫本有些局促不合身,再背上这个竹篓,卫汐瞧着不住发笑。

      他们沿着乡野小路行走,淡青的薄雾还未全散去,田间大块的碧绿和明黄交错,偶有几只鸟儿掠过,一路上遇见的村民,或有下地干活的,或也有去赶集的,大多认识卫汐,纷纷致意。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多向杜川天投来好奇的目光,待杜川看向她们时,又红了脸赶忙别过了头去。杜川方才已被卫汐哂笑,此刻忍不住问道:“有那么别扭难看吗?”

      卫汐自然知道村姑的心思,朝他打量了一番。他见她望着自己,也向她粲然一笑,如同春风里初开了第一朵花,暖意融融。卫汐脸上一热,嘴上却说:“待会儿在市集上给你买几套合身的就是了。”

      到了扶风镇上,熙熙攘攘皆是附近村落来赶集的乡民。杜川跟着卫汐,不断把她买的重物放到自己背着的竹篓里。卫汐见路边一个摊子在卖南海海产干货,还有贝壳海螺做成的小动物,精巧可爱,她从不曾见过,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杜川站在她身后四处打量,若有所思,见不远处有个馄饨挑子,周围摆开了几张桌椅,向卫汐道:“一早走来有些饿了,我们吃碗馄饨吧?”

      卫汐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物件,随他来到馄饨摊,一人要了一碗。现煮的馄饨烫口,卫汐边吹边吃,刚吃了两三个,看杜川已经一碗下肚,他站起来说:“你慢慢吃着,吃完不要走开,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卫汐一愣,还不待问,他已步入人群之中。

      杜川没走几步,向左一拐进了主街旁的一条巷子,人已少了许多。他左右看看,见没有可疑,抬脚进了一家酒铺。这酒铺虽在深巷,因是市集,人来客往的也不冷清。杜川进来,望了一眼小二,并不理会,径自走到楼上,往东首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了。

      那桌上原本坐着个年轻男子,轻裘缓带,富少模样,正在自斟自饮。见了杜川先是满眼欣喜,接着看他一身粗布,腰里别着卫汐新买的药锄,背着竹篓,那里头除了米粮蔬果,还有两只活鸡在探头探脑。男子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好容易咽了下去,又指着杜川笑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先卸下背上的竹篓置于脚边,咬牙问道:“你笑够了没有?”

      那男子边笑边喘气,低声道:“足足七日,你总算来了。乔装就乔装,却怎么也不选一件合身的,竟然还买起鸡来。”

      杜川不接他的话茬,问道:“快说,进展如何?”

      男子正色道:“一切妥当。那晚我将追兵引入密林后,在山洞里躲了一天一夜。如你所料,谭晋在梧州沿境有所忌惮,不敢大张声势增兵搜山。第二日我折来扶风镇,起用了客栈内我们安插好的间人,他们打探到谭晋只是在苍水沿岸加派兵力严查了几天,倒还真抓了几个人。这几日风声已过,巡守又大多撤回了城中。我们可于午后扮作生意人,从渡口乘商船直下宁江,那时守备松懈,人多混杂,可保万无一失。”

      杜川问道:“地形和布防图呢?”

      男子说:“我一到客栈,就用飞鸽传书送往云州了。”

      杜川点了点头,“谭晋无非是想生擒我,逼父帅出兵相助,这如意算盘是落空了。朱潜叛军三五日内就要兵临城下,想来他要集中兵力应对东南,咱们正好钻了北边的空子回云州去。话说回来,我们滕州之行极为隐秘,谭晋如何得知?云州那边,回去要好好查一查。”

      他站起身道:“明日午时,苍水渡口。”说完在男子强忍笑意的眼神中背上竹篓,昂然下楼而去。

      卫汐已吃完馄饨付了钱,正在四处张望,终于杜川出现了,手里还提着几个小瓷坛。卫汐着急起身道:“你这是去哪儿了?我担心你又……”她蓦地打住。

      杜川举了举手里的瓷坛笑道:“你不是说想做桂花酒酿圆子,我去买了些酒酿,顺便也打了点酒,庆祝我伤愈不必忌口了。”

      卫汐同他一起离开馄饨摊,“那也该说一声,我和你一道去。”

      杜川说:“那酒铺在深巷之中,着实不错,我只去过一次。方才看着像是这附近,又怕记错,连累你白跑,我脚程快,就凭记忆去找了找,果然还在。”

      卫汐已买得差不多了,便领着他往回走,进了一家成衣铺,说:“你去挑一件吧。”杜川扫了一眼,对她笑道:“你替我挑吧。”

      卫汐看看他的身量,又看了一圈成衣,对掌柜说:“要那件青色的。”她接过来递给杜川,“你去试试。”

      杜川换了衣裳出来,左右瞧瞧,“挺合适的,就这件吧。”

      卫汐初见他时,他衣衫不整像是江湖流寇,后来穿着舅父的衣服,又不伦不类。如今这一袭青衣,虽不是什么华贵料子,在他身上却显得俊逸脱俗,收敛了一些逼人的英气,添了几分宁和,倒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

      卫汐想着一阵愣神,杜川正在向掌柜问价钱,回头在她额上轻敲了一下,“傻丫头,想什么呢。我的银子可是都给了你了,只剩几个铜板才刚又买了酒,没钱付账。”

      卫汐捂着额头嗳哟了一声,说:“我在瞧着还有没有别的样式,多买几件好换洗。”

      杜川淡淡道:“不必了,我的伤已大好,过两日就该回去了。”

      卫汐闻言心中一沉,觉得刚生了一些亲近之意,突然又变得如此疏远,却也没说什么,付了钱和他一道返回苍梧村。

      回村的时候已是暮色笼罩,炊烟四起,漫天飞霞,远山层林尽然落日余晖,鸡鸣狗吠声中,农人们赶着牛羊各自回家。

      杜川似乎颇有感慨,说道:“时局虽乱,此间倒像一处桃花源。我小时候读过一首诗,里头有两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倒正合眼前所见。”

      卫汐道:“身逢乱世,人人命里带风,谁又知这安稳日子能有多久呢。我见过逃难的乡民,流离失所,即便死了也只能抛尸路旁,人命如蝼蚁一般。只愿少起干戈,百姓安居乐业。”

      杜川说:“医者仁心,你看到的自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试问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只是当此大争之世,若不以战止战,便只能为人鱼肉,更谈不上保境安民。既然如此,倒不如轰轰烈烈立一番事业。”他的眼中有万丈的雄心和抱负,那光彩比夕阳更耀眼灿烂。

      这天晚上,卫汐因白日里走得累了,又喝了些杜川买的酒,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之后发现安静异常,舅父房门开着,却已不见了杜川踪迹,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若不是床上换下的衣物,还用赤金簪压着一封信,竟像这个人从未来过。

      她拿着信和簪子跑到后院,也是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新劈的柴火堆得老高。她疑惑着正要拆信,突然前边有人敲门,只得先上前来。

      只见陈怀仁满脸丧气,一个大男人竟像要哭出来似的,“不知哪个天杀的偷果贼,半夜到我家果园来偷龙眼,偷便偷了,竟连栗子树也一起砍了,如今只剩满地的枝叶和烂果子,也不知贼人要那树有什么用。汐姐姐,你再想吃栗子,我只能去市集给你买了。”

      卫汐想到他上次来时杜川的神色,以及后院多出来的那一堆柴,心下隐隐有些明白,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能露声色,她着急看信,好言安慰了陈怀仁几句,哄他走了。

      回到房里,她抽出信纸展开,只见寥寥数行,铁画银钩,刚健有力:“卫姑娘芳鉴,承蒙相救,不胜感激。因涉军情紧急,不告而别,实属无奈。待了却俗务,定当再来拜望,他日踏雪访梅,后会有期。云州谢某上”

      卫汐心中五味杂陈,杜川,杜撰,果然不是他的真名。从前听父亲和参将们提过,云州刺史谢伦,拥兵过万,战舰百余,对滕州也是虎视眈眈,似有西进之意。此人言辞谨慎,又姓谢,多半不是朱潜叛军,而是云州那边派来的细作。昨日还言笑晏晏,不露一丝痕迹,只说过两日方去,谁想就这么连夜草草留书走了,不免心寒。

      那根赤金簪,如意云纹,做工精巧,不似军中无名之辈所用。卫汐将书信又看了一遍,丢入灶内,却将簪子收起。

      没几日林轩大夫就回来了。除了岩耳交给了顾三哥,其他药材也采了不少。医患渐渐多起来,卫汐连日忙碌,只向舅舅说收留过一个伤兵几天,病好自去了。林大夫亦听闻有生人宿在家中,知道她一向行事有分寸,也没有多问详情。

      不久滕州叛军围城,几次冲锋,双方各有损伤,僵持不下。月余,滕州城内因粮草短缺,士气涣散,被叛军攻破,谭晋被杀。谁知朱潜尚未站稳脚跟,云州刺史谢伦便以平叛为名,率军攻进了滕州,叛军已是强弩之末,谢伦一路势如破竹,一举拿下了滕州。从此大梦山宁江以南,惘川以北,尽归云州谢氏。

      因不放心女儿身处滕梧边界,卫弘曾数次遣了人来接卫汐回城,她都借故推诿了。又过去一个多月,年关将近,舅舅几番催促,更有梧州牙将府副将孙冰带了卫弘的手书来,卫汐才打点行装启程返家。林大夫因有几分书生气,不喜武将府邸人来客往的热闹,不愿同行。

      苍梧村回梧州城的途中,经过一个山坳,对面是大梦岭,乃是大梦山的最高峰。时值寒冬,山巅覆盖皑皑白雪,几株红梅凌霜而开。卫汐从车窗里望见,心念一动,自嘲一笑而过。

      转眼到了除夕。

      卫汐的父亲卫弘和先夫人情意甚笃,只因权宜纳下过几个同僚赠送的小妾,却都上不得高台盘,卫汐又不擅应酬亲友及各府女眷,去岁年关事忙,卫弘便将自己的妹妹卫蔷接了来料理。

      卫蔷来后向哥哥诉苦说夫君驻扎的林州虽与梧州相距不远,却是秦岭山区,远不如梧州繁华气象,且多为驻军,女眷生活不便。卫弘便让她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叶鸣珂一起搬来卫府长住。

      卫汐母亲在时,用饭不喜下人在旁伺候,饭桌上总是说些家常话题。她的姑妈却对兄长的前程十分关注,常议论时局。

      除夕之夜,酒过数巡,因说起平南节度使刘知谦几日前因病过世,卫蔷道:“哥哥你追随刘大人多年,他病中各州大小事务原就是你在主理,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继任人选了。”

      卫弘仰头饮下一杯道:“我也有心进一步,只是刘大人病故的折子要到开年才能递到京都。年初事多,待到旨意下来,怕要春末。人事任免,瞬息万变,此时言之尚早。”

      卫蔷一边帮他斟满酒杯一边说:“天意也要人为,朝廷如今不过是个空架子,秦岭以南,除却哥哥你,就是云州谢家不可小觑,若两家能交好联手,到时皇上用人也要掂掂分量。”

      卫弘摇了摇头,“一江之隔,平日只有公文往来。节度使无非守着朝廷虚衔,虽在刺史之上,但谢家近几年攻城掠地,又哪里肯真正受我们节制。拉拢更谈何容易。”

      卫蔷笑道:“昔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见虚衔并非毫无用处,何况宁江以北的重镇要塞全在哥哥和你的亲信手中,他们总要顾忌几分。”她停了停又道:“至于拉拢,也未必在金银上,利聚而来利尽而散,不能长久。须得有更深的牵连才好。”

      叶鸣珂和卫汐两人在一旁安静吃菜,叶鸣珂天真婉顺,卫汐对官场之事无甚兴趣,一字一句却听得清楚。此时叶鸣珂突然红了脸站起来说:“汐姐,我下午和你学做的红糖年糕不知蒸得怎么样了,你陪我去厨房看看吧。”卫汐有些诧异,但还是点点头起身陪她去了。

      后厨只有她们两人。卫汐看了看灶上的年糕,笑道:“开饭前我才让杜妈妈放上灶小火蒸着的,说我们会照应,让她们自去吃饭。这会儿约摸还要一刻多才能好呢,你就这样性急,饭也不好生吃了。”

      叶鸣珂脸又一阵红,小声说:“娘亲年年就爱做那几样菜,我都吃絮了。左右不过一刻,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不好?”

      卫汐偏头看了看她,嘴一抿道:“你这丫头有什么古怪,给我从实招来,不然你之前问我要的那些点心方子,一样也别想了。”

      叶鸣珂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好姐姐,答应了怎么能反悔呢。其实……其实我原本就想晚上守岁时和你说的,谁想到娘这么快就跟舅舅提起……”她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埋越低。

      卫汐恍然大悟,打趣道:“我明白了,姑妈是要给你说一门亲事吧,难怪你坐不住,原来是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正色道:“难道……是想让你嫁去云州?”

      鸣珂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澄澈如水,“汐姐,你听说过谢熠吗?”

      “谢熠?”卫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云州刺史是谢伦。”叶鸣珂道:“谢伦大人一个月前过身了,据说是滕州之战后旧疾复发。他的独生子谢熠年过弱冠,已承袭了父职。”

      卫汐扶额,“仕途更迭,我从来都后知后觉。那么姑妈是看上这个谢熠了?”

      鸣珂脸更红了,“娘说,谢家根基已稳,他……谢熠……的母亲出身惘川庾氏,高门望族,书礼传家,想来不会刁难……晚辈……”

      卫汐笑着拍手,“姑妈为你想得这样周全,前程和翁姑都考虑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鸣珂说:“可我曾听参将们同舅舅闲谈议论过,说这个谢熠年少气盛,野心勃勃,而且冷面无情。”卫汐道:“他年纪轻轻,就要节制州府官员和水陆两军,底下难免有不服气的,总得端出个威仪来。”

      叶鸣珂摆手,“不止如此,听说他是铁石心肠,风雷手段,才上任不久,就把跟随他父亲多年的副将给处决了。”

      卫汐问:“什么罪名?”鸣珂说:“据传此人倚仗军功,素来有些狂傲。谢熠接任之后,人人呼之少帅,他却直呼他的表字英卿,且常有不满之辞,甚至迟迟不遵军令去端县驻守。谢熠自小对他执子侄礼,原本都以为当以安抚为主,以免寒了老将之心,谁知他不出半月,就当众宣读了此人在滕州之战时首鼠两端,收受滕州刺史谭晋的贿赂,泄露军机等等罪状,将其斩首示众了。”

      她口齿清晰娓娓道来,卫汐听到后来心里却隐隐有一丝不安,理不出由头,又不敢深想,只得说:“旁人议论不作数,还是到时托官媒细问的好。”

      鸣珂见她兀自出神沉吟不语,以为触动了心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笑着推她道:“姐姐别烦心,我娘亲也为你打算了呢。你不在这些日子,我听到她和舅舅说,几个侍妾都无所出,舅舅若舍不得你远嫁,最好是能为你招赘一个人,帮着打理军务,支撑门庭。她还说,孙冰就不错。”

      卫汐大惊失色,“怎么还编排到我这里来了。我是要为娘亲守孝三年的。”鸣珂说:“算算日子,过了年也就该除服了,姐姐自己的终身,难道从不曾想过吗?你是不喜欢孙冰?另有别的意中人?”

      卫汐心中有些烦躁,“娘亲过世,我这些年心绪好容易平复些,哪里有心思想这个,只想安静多陪阿爹几年。怕要让姑妈白操心了。”

      鸣珂正欲再言,那红糖年糕的香气愈发浓郁,二人遂围着灶台忙碌起来。

      年节下鸣珂帮着卫蔷打点各府往来贺仪,卫汐帮着老管家程伯打理家中杂事。

      光阴如流水,已是乾平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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