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〇一四 ...
-
一个小丫头提着热水缩着脖子等在后罩房，屋子里黑漆漆的。
“姐姐，该起了。”
屋里的珍珠早就醒了，正躺在床上默默琢磨着心事，刚好听见小丫头叫起的声音，她披上了外衣，嗯了一声。
小丫头这才进来，麻利地将热水倒进木盆里。
珍珠已经坐起身，小丫头放下水壶，过来替她梳头。
“昨晚上，夫人歇得好不好？”
小丫头低着头，“听着是一夜都没睡着，一直都在翻身。”
珍珠叹了口气，提脚出屋，快步往正房去了。
夫人总是这么心事重重的，觉自然越来越少。
正房里伺候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大家都摸黑站着，等屋里叫人。
珍珠站在门前，轻声细语“夫人，该起了。”
屋里，郭络罗氏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上盖着的被子纹丝不乱。
她在想明瑞。
和以往的焦虑不同，郭络罗氏此时的心底非常的平静。
明瑞是她唯一的孩子，在他出生前，整整十年，她一无所出。当时婆母尚在，每天一睁眼，请安的时候全是催着她生孩子的。郭络罗氏那个时候甚至都想过，要是自己真生不出来，她大不了回自个儿娘家去。
可想到要离开傅文，郭络罗氏反而不舍得了。她想，她要是真生不出来回了家，再看他日后娇妻幼子在怀，她会甘心吗？
不会的。
她常去看养在齐佳氏院子里的傅恒，看着看着，都忍不住对他的生母嫉妒起来。怎么就那么容易呢？公公重病卧床，还能让伺候他的丫头怀孕生子。都是姓富察的，老天爷把他托生在自己肚子里不比做一个庶子强千倍百倍？
幸好有傅文在，在妯娌们先后都有了不止一个孩子的时候，自己还有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郭络罗氏觉得这就是词里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所以，当她怀孕的时候简直是欣喜若狂。
在郭络罗氏的心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傅文和自己血脉的延续，锦绣前程早已铺好，他的一生，是肉眼可见的平顺荣华。
她，心满意足了。
可惜，这只是她自己满足，当她挺着大肚子喝下红袖奉上的茶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木得。
傅文……傅文？傅文！
他明明那么重情，明明这么多年都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自己怀了孩子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么狠，那么不留情的给自己这么一耳光呢？
这是他们盼了十年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嫡子啊！
珍珠叫起的时候正是三更，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个时辰起来。
郭络罗氏睁开眼，“进来吧。”
珍珠对着门行了一礼，轻轻推开门扇。外屋的灯光渐次延伸到床前，屋里亮了。
床帐慢慢拢了起来，今儿要穿的衣裳和鞋袜也早早的备好，烘热了。珍珠伺候着郭络罗氏下地，洗脸漱口，慢慢地收拾妥帖了。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早膳被安置在八仙桌上，郭络罗氏吃饭的姿势很讲究，动作很轻。
珍珠和其他伺候的丫头们像木桩子似的戳在那儿，各个垂着头，别说发出声音来，就是连呼吸几乎都要没有了。
用过了早膳，郭络罗氏坐在塌上，肩背挺直。
冬日里难得透着股暖意的阳光透过窗格洒进屋子里，映着她乌黑的发髻更加润泽。
她一早上就这么坐着，直到暖阳从她的头发丝移到了脚后跟。
傅文没有来，明瑞也没有来。
堂屋摆着的大钟慢腾腾的走着，珍珠走到郭络罗氏身边，轻声问，“夫人，今儿午膳？”
郭络罗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去问问小徐，我今天想陪着大嫂吃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珍珠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文泰穿着便服，坐在太师椅上读文章。觉罗氏站在他身侧，含笑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他接茶递笔。
“跟蕙兰比起来，富宁的天分真是差远了。”
觉罗氏低头道，“勤能补拙，有您在，富宁好生下一番功夫，入不得一甲，二甲总是有望的。”
文泰将手里的文章放了下来，“天分这东西，有时候补，是补不齐的。大嫂目不识丁，蕙兰一个小姑娘，就靠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旧书和我偶尔的指点，字里行间满是溢出来的灵气。富宁呢？他连棠儿都比不上，陈词滥调，屡教不改呀！”
觉罗氏坐到了远处，“老爷这么说，让我这个当娘的都无地自容了。”
文泰苦笑着起身，来到妻子身边，“这哪里是你的错，是我对孩子们不够上心才是。”
气氛安谧祥和。
然后，文泰打破了这份温情，“说起来，蕙兰今年十四了吧？”
觉罗氏打趣，“怎么，老爷没挑成女婿，想亲自挑个侄女婿吗？”
“不不不……”文泰否认，“是大嫂先和我提起来的，她想让蕙兰进宫。”
觉罗氏一怔，下意识的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进宫？宫里已经有棠儿了呀，蕙兰要去和她姐姐争宠吗？”
文泰皱眉，“都是一家的姐妹，进宫也是相互扶持。什么宠不宠的，没得失了身份。”
觉罗氏呆住了。
文泰自顾自道，“我本也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可笑之至……但再想想，棠儿和蕙兰毕竟是一家子姐妹……这些年来，棠儿别说阿哥了，连个好消息都没有过……这么一看，大嫂这个念头也未必就荒唐。”
“不行！”觉罗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嫂这也是一片苦心。”文泰劝道，“姐妹两个都在宫里，老天爷没道理再不肯成全瓜尔佳氏的。蕙兰又是独女，想在京中这样遍地都是骄奢淫逸，声色犬马的子弟中，寻一个能保证蕙兰一辈子不吃苦，不受罪的人家太难了。进了宫，至少也能有个终身的依靠。”
觉罗氏渐渐冷静下来，“虽说进宫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伴君如伴虎，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难免遭受冷落，生不如死……我不放心侄女落到这个地步，大嫂也舍得？”
文泰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可一步登天，原就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蕙兰自然也不例外。”
觉罗氏的声音有些发冷，“我倒是没看出来，侄女儿竟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姑娘。”
尽管是素斋，一大桌子摆的也是满满当当。
齐佳氏坐在上首，吃的很慢，很细。
“这道香菇面筋的味儿真不错。”郭络罗氏连着吃了两三口，忍不住赞道。
齐佳氏微笑道，“是华嘉寺的素斋，老六媳妇儿前些日子派人送的方子。”
郭络罗氏稍愣，“是么……弟妹这日子过得可真够自在的。”
齐佳氏道，“年轻人么，都贪嘴。”
沉默。
“莲子出门的时候，我让小徐送她一程，你还记得吧？”齐佳氏先放下了筷子。
郭络罗氏嗯了一声。
“做奴才，就得认奴才的命，守好奴才的本分。”齐佳氏轻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犯糊涂。你要记得，我们是奴才！皇后是主子！”
郭络罗氏有些不明白，也有些惶恐。
“在皇后面前，从头到尾，咱们都是她的奴才。”
郭络罗氏抬起眼睛，直愣愣的望着齐佳氏。
“我这次进宫，其实是去骂皇后的。”齐佳氏忽然道，“因为端慧太子的事情，皇后迈不过那个坎儿。”
郭络罗氏的脸色有些发白。
“隔着高高的宫墙，你说我怎么知道皇后心里想的什么？”
郭络罗氏坐的笔直的身子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脊椎骨，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
“难过吗？”
“我没什么可担心难过的。”郭络罗氏的语调异乎寻常的高，“都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您不用替我操心……我要是真难过，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齐佳氏闭着眼低声道，“真难过了，你会是什么样呢？”
郭络罗氏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齐佳氏看也没看她一眼，“还是不管不顾的等着爷儿们来哄么？”
这场对话，对郭络罗氏来说并不算是一场很愉快的对话，却是让她醍醐灌顶的一场对话。
当初，作为家里的传话人进宫的时候，她确实有自己的私心在。虽然端慧太子在她心里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明瑞，但总是盼着孩子好的。她不能把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在傅文的身上，她只想着皇后能多念几分她的好处，能知道她有个侄儿叫明瑞，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
……可如今呢，她明白了，人都是自私的。
夜夜孤枕难眠的时候，郭络罗氏曾经想过当年的富察家大姑娘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她不记得了。唯一还有印象的是，她一直都是个“体贴”的人。仿佛她所说的，她所做的，都是为了旁人，而不是为了自己。
从齐佳氏的院落出来，郭络罗氏经过那座小院，院墙上还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雪。隔着粉墙，她的心里猛然生出了一股厌烦之意。
她不再迟疑，扶着珍珠的手回到了正房。
站在门口，郭络罗氏顿住了脚，“把东边的书房收拾了吧，过两天，我准备请个菩萨安置在那儿。”
珍珠一怔。
晚膳的时候，傅文带着明瑞过来了。
被训得蔫头耷脑的明瑞在看见母亲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
郭络罗氏贪婪地看着儿子，这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是她唯一的依靠。
傅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后是个好人，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
郭络罗氏笑着应是。
就算是她犯了错，那也是别人引诱她，逼迫她，陷害她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〇一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