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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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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快就过去了,早晨的阳光穿进铁门时,为为已经蹲在门边刷牙了。这早的天气不错,但冷水泼到脸上时,为为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早饭是昨晚吃剩的馒头,就着昨夜打好的开水,对付完事后,为为开着小龟车到收废品的阿婆那去借来三轮车,装上近期堆在车库里的废纸,再运到阿婆住的破房里。来回两趟,他才全部运完。
“哦!谢谢了,每次你都自己送来。”阿婆乐呵呵地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来,给你钱。数数,一百三十二。”
为为从阿婆手里接过钱后,直接放进钱包里:“阿青出去玩了?”
“没呢,在睡觉。”阿婆说,“天冷就起不来了。”
为为点点头,把一小包糖交到阿婆手里:“上次我答应给她买糖。”
“哎呀,花这钱干嘛呢!”阿婆按住为为的手顺势推回去,“她那个疯丫头,就爱叫人花钱。你拿回去给妹妹吃。”
“很便宜的,不然她该说我耍赖了。”
阿婆最终还是满脸笑容地收下了,同时还从屋里抓了一大把花生塞进为为的口袋里。
这些花生大概是别人送给阿婆的,巷子里人看她一个老人维持生计困难,常常送些吃的给她。阿婆每次都要推阻一番,就是收下了也得要谢上好几句,并且回送对方些东西,或许是这样,大家都对阿婆很尊敬,从没觉得她是受自己施舍。
为为吃不惯这些生花生,妈妈却吃的津津有味。吃完一颗,就伸手向为为再拿。为为每次看着妈妈好好地吞下嘴里的花生后,才把剥好的花生喂给妈妈,他一个接一个地剥开花生,全部的花生都到妈妈肚子后,他两手对拍,抚走手里残余的粉末:“好啦,现在要漱口咯。”
妈妈把水含在口里,学着为为的样,咕咚咕咚地让水在嘴里溜达两圈后,吐进为为捧着的盆子里。
“真乖。”为为哄小孩般拍拍妈妈的肩膀,而妈妈只是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为为进洗手间倒掉脏水,把盆子洗净放在窗边晾干,回到房间时,妈妈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木头般盯着自己的脚。
“小忆没来,妈妈寂寞了吧。”为为牵起妈妈的手握在手里轻揉,“本来她是要来的,说一个星期不见,想死妈妈啦。但是同学喊她去玩,我让她要去,她刚上初一,不和新同学处好以后不好办啊。”
妈妈毫无反应,像一座雕像,这几月来,妈妈保持这般神情呆滞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为为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但他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我呢,最近工作的地方换了,每天要送的包裹比以前多了,早晚都急急忙忙的,幸好没出什么错,只要不罚钱,这个月肯定比以前赚的多。等领了薪水,我带小忆去吃炸鸡。有一次一个租客分了两只鸡腿给她,她吃得可高兴了,到时候也给妈妈带一份来。妈妈也爱吃炸的东西,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常常给我炸薯条吃。”
“好吃。”妈妈说,像个婴儿在学舌。
“对啊,好吃!”为为高兴地重复着妈妈的话,这时和妈妈同房的婆婆回来,她长得又矮又胖,小忆背地里说她就像个气球人,不仅是因为她的体型,还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气球爆炸时又响又尖锐。
但她为人很是热情,总是笑容满面地和为为打招呼:“哎呀,小吴来啦。妹妹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
为为笑着点头:“阿姨好。”
“你好啊。”胖婆婆笑笑地拍了拍为为的后背,又看了看坐在床上奇怪地看着为为的妈妈,“小吴来啦。妹妹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
这时值班护士进来,她领着仍旧笑盈盈地问候为为的婆婆回到自己床上。给婆婆喂完药后,她把妈妈的药交给为为,就出门了。
给妈妈服完药,为为继续家长里短,同房的婆婆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为为把床帘拉上了。
妈妈像从梦里醒来似的,转头问为为:“你考得怎么样了?”
为为知道,妈妈是在问他的高考成绩,便耐心地解释:“妈妈忘记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你已经二十四了。”妈妈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好像在确认自己能够明白它的意思。
过了一会,妈妈又说:“没关系,你明年好好考。虽然爸爸不在了,还有妈妈,你一定要读大学。”
“嗯,我知道了。”为为说,他早已不会感到悲伤。高考前夕,爸爸车祸身亡,他因为精神恍惚错填答题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妈妈搬进疗养院时,他也曾想过,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他应该已经在念大学,像同龄人一样继续享受青春。但很快,他就不再想了,或者说他没有那样的空闲去做白日梦。
最近,在早晨的派件告一段落,坐在送货车上吃着馒头休息的时候,他偶尔又开始想象另一个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在那个人生里,现在的他会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他最想知道的是,在那个人生里,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个陌生的女孩相遇,像现在这般想念着她。
“你记着,还有妈妈。”妈妈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仿佛生怕她没法再握住他。
为为用力地回握住妈妈,他突然记起自己给那女孩戴手套时,碰到的女孩小小的柔软的手,把那双手拿在手中的感觉和握着妈妈有着短短的手掌、厚厚的粗糙的手很不一样。
先前一言不发的妈妈恢复了精神,像是被按下开关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谈起妹妹,又谈起家里的琐事,时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仿佛生活正在变好。
为为耐心地听着妈妈不断重复的话题,像是在听一个崭新的故事。妈妈说得累了,停下来要喝水,她拿着装着热水的马克杯,盯着看了一小会,突然说:“你去把那个给我拿来。”
“什么?”
“那个——就是——那个——你去把——它是——我要那个——”妈妈抓着为为的手疼了。但他忍耐着,轻声安慰妈妈:“别急,慢慢想,我听着。”
“我要那个,就是那个——”妈妈甩开为为的手,起初还只是支支吾吾地在嘴里絮叨,不一会,她费力地思考没有结果后,情绪就逐渐激动起来。同房的婆婆拉开床帘,妹妹、妹妹地叫个不停,她的嗓门很大,引来路过的人都往屋里瞧。
妈妈的情绪失控,她对着为为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撞倒了搁在床尾的餐板和床边的垃圾桶。吃过的花生壳洒了一地,妈妈推开为为,趴在地上,一个劲地把那些花生壳往嘴里塞。
为为拼命地按住妈妈的手,使劲撬开妈妈的嘴想让她把花生壳吐出来,嘴里不住地喊:“别这样!妈妈!别这样!脏——”
值班医生和护士闻声而来,三个人费劲地把妈妈抬到床上。打了一剂镇定剂后,妈妈终于安稳地睡去。
为为满是歉意地送医生到走廊:“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以前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不会发这样大的火。”
医生摆了摆手,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也很苍白:“情绪激动是很正常的,你妈妈很少出现这样的症状,也算好的了。我们有的病人每天不哭闹个三四次,就要担心他是不是生了其他病。往下,她的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为为谢过医生,又问了妈妈的病况。医生简单地回答后,又语气平淡地安慰了一句:“你妈妈没什么大问题,她的病情发展已经算是缓慢的,这种病就是这样了。”
这样的事实为为早就接受了,他谢过医生,回到病房,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妈妈平静的睡脸,被子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
从洗手间出来的胖婆婆见到他,愉快地说:“哎呀,你来啦。妹妹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