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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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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江愁眠生活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阴暗中。
江氏是个北方大族。
前周巍然屹立数百年,初始帝王借以拉拢势力提拔的大姓世家在往后的这几代里越发权重起来,由开始的周家得力干将一个个的变了味儿,成了与周氏抗衡的一个个分支。
末代君王不仅处于这样一个尴尬的时期,还自行断去后路,给了各家一个替天行道的名头。
北方江氏,东方苏氏,南方梁家,西边慕容,四大家族在各个更小一级别的小家小氏里尤其出众,自然承担起了为天下苍生反的“责任”。
那些年月里,各地路有饿殍,门前堆骨,士兵们抱着换个新天地的念头冲锋陷阵,与前周的“恶犬”们开战。少年江愁眠就是那种冲在第一线的人。
当各世家公子哥都安稳的坐在营帐都府里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江家二公子金戈铁马奔走在各处。然后,不负众望的中毒了。
累赘,累赘,累赘。
如果,没被仗打死,中毒的话,也算可以接受。某些人心道。
本应该和以往一般懂事的江愁眠应该就这样任凭毒发去走向自己人生尽头才对的,可他突然不听话了。
江家主很诧异。
他像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个儿子似的,在江愁眠被抬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哦,原来这个孩子还在呢,原来是去了战场。
江愁眠那晚虚弱的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丢开陪他回来的士兵的搀扶,颤颤悠悠地晃到了江晚的屋子里。
“父亲,锦州城,快要打下来了。”
对面没有回应。
江愁眠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一袭白衣,嘴唇血色全无,一只手手支撑着江晚的门,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儿子,”——噗,他自嘲的笑笑,随即改口道:“恳请父亲准我上柳居山求药疗毒。”
江晚一挥手,“嗯。”应下了。
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在死人堆里爬起来又倒下,爬起来又倒下过了无数次了。
他自小和他的阿娘住在偏院,看着阿娘每日的神色便心头发闷,终于在他十岁那年,他的阿娘染了一场风寒,永远的离开他。
阿娘常说的人是父亲。他便从小就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像是人世间的大英雄。
可他只是经常远远地望他。他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他会拉扯过爹的衣袖,不过总是立马被那个阿娘教他叫大哥的人给拉开了。
十岁到十六岁,这六年的光景里,他好像是个与世隔绝的人,他不乐意出头,他怕触着江枫的逆鳞,便一直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待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阿娘之前每年的桃花节都会带着江愁眠一起出去,她总会在这样的一天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街上人很多,特热闹。阿娘领他到湖边,看着他的爹,坐在游舫上,身边一如既往的是江枫他们。阿娘还是会很开心,阿娘说,当年,阿娘就是在这里碰到小愁眠的爹的啊。
他坚信爹是个好人。只是现在他看不到自己。
攻周之战开始后,江枫自作主张地把江愁眠派了出去。
江愁眠默默无闻了六年,六年的光景好像流水一样,一点点的从手指流了出去。
打就打吧。
他倒是淡然。江家二公子在战场上是个哪里需要就可以填到哪里去的人。尤其是做个饭啦,洗个衣服啦。可没大有人敢使唤他,尽管他是个名义上的二公子,可那也是主子啊。
江枫很周到的打消了一众人的顾虑,他派了个自己的手下作他的指挥。好,二公子,你去真真的打仗吧。
他便去了。然后每次都是差一点,就死掉。
可他没死啊。他经常在战事歇下来的时候,坐在一边鼓弄他的那只箫,他倒是吹得不错。
慢慢的吧,慢慢的,他也熬过来了,两年里,足以让一个怎么都死不掉的人好好活着了。
他想起来阿娘的眼神。他想起来印象里的父亲。我现在这样,攻城掠地,父亲会高兴吧
他一路升着等级,打到了锦城。然后,猝不及防的中了毒。
他跌跌撞撞的来到江晚房前给他汇报的时候,盼着他夸他一句,安慰他一句,江晚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他突然明白了好些事。他笑了,笑自己,笑他那一辈子痴心错付的阿娘。
他之前想着,父亲高兴,他的毒倒是不重要,他不大在乎的。他的那六年很平淡很平淡,这当儿他就想给父亲立功扬威。可凭什么啊
人死了,就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他不能死。
他今后,不活在对别人的念想里,他得为着自己。
他得为着自己。
他来到了柳居山。
江家二公子,江愁眠。
他下山,再次奔往前线,虎狼多着呢。他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可是啊,现在,他看着躺在床上的柳沉保,心里一个劲儿的发痛。
“阿柳啊,你不该受这些啊。”他很愁苦很愁苦的望着柳沉保。
“你可是,这么多年里,第一个对我那般好的人呢。当年,”他不再言语。
当年,是怎样的当年啊。
他下山,带着另一个少年的愿望,那个少年一直想着下山,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想那个少年好。
他太冷了。可柳沉保总是有本事热脸贴冷屁股还自得其乐,然后慢慢的温暖他的心。
他的剑术路子不正。
他在军中打磨了两年,可不能和他们修行之人比。
每日,他起身来到后山,自己练剑。然后,那个自称师弟的人也跟过来,霸道的把旁的师弟们赶跑,自己坐在一旁的树上看他练剑。
他使不出来那些招数。
他不能,也不愿。
柳沉保便走开了。他再接着练。
然后,那少年便出其不意的出现,自己拿着自己的剑在他一旁比划。
“师兄,我方才上茅房,无意间看到你这剑法,真真是别出心裁哇!你看看我这样怎么样”他的话漏洞百出,却兀自在一旁练起刚刚江愁眠的剑术来,但是,不一样的,他把刚刚剑术里不好的地方改了,改得流畅自然,令他恍然大悟。
柳沉保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把一件好事做得像是他自己蠢笨给别人添了麻烦。江愁眠知道他在帮他。
攻周的最后一战,江枫再次把他推到先锋的位置,一个他,一个苏家苏真,两个人,不知道是自己不想要命了,还是被人卖了额,在众人的诧异中在周曲外攻了不知多少天。然后,一鸣惊人。
从此,江湖多了个传说。
人们都说,江家二少主怎么怎么样。
他因此更不爱笑了。
江家二少主,绝世冰山。
他倒也赞同这个说法。他不乐意笑,他享受着权利带来的新体验,他雷厉风行,他就是要做出个样子,他要江晚后悔。
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少年。他狠不下心来,他再恨江晚,还是会昧着心叫出声“父亲”,享受着这薄如白纸的父子之情,被人利用。
他没想到能遇到柳沉保。
他没想到柳沉保会被幽人伤着。
他那日怎么就把他一个人留下来了呢
他怎么就,怎么就
“吱——”门开了。
“少主,信。”
“前周国境南,灵晚深山里,有你要的东西。——凌逝”
他起身,把手里的纸揉成团,狠狠地捏着。
出门。
关门。
拜。
“真人,这几日,我会下山一趟,有些事情要办,还劳真人看照阿柳。”
柳居真人看着他,眼里满是动容,“放心吧,他是我徒弟。”
柳沉保的梦做了好久好久。
他的梦里重复出现一场大火。
大火烧灼了锦绣华锻,火光漫天,他总是看见走掉的阿娘。
他眼前出现那日的幽人,他又看见自己被打倒,打倒再起来,起来再被打倒。
他好痛。浑身上下都痛。
可能要死掉了吧。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平原。空旷的平原,四野无人,惟他一人独立。
他痛得想哭。
他心也痛得厉害。
阿娘走了,阿娘又走了。
他突然想到,不如自己死了吧。死掉就不会再痛了。
他站在荒无人烟的荒野,漫无目的的走着,拖着疲惫和满是伤痕的身体,捂着自己的胸口。
他终于停下来,跪在地上。
他一直找的那个人,总是不出现,总是离开他。
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一直这么相信着,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可是,如果那个人死了,永远的不在了,该怎么办呢
他突然好害怕,他不怕死,他的阿娘,还在等他吗
这是他十几年来头脑里第一次冒出来这样荒谬的想法。
可他却在这个梦里,亲手把自己这么多年的信念打破了,他被动的往脑子里灌输这个想法。
空旷的八百里荒原,他听到一阵歌声,像是摇篮曲,充斥整个八百里荒原。可他的哭声却断断续续,打乱了本来悦耳的调子。他双肩不住地颤抖,终于,捂着脸放肆的哭了起来。八百里荒原的歌声彻底断了,只剩下那满是哀凄绝望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