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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湖夜雨十年灯 ...

  •   鹅片大的雪纷纷扬扬洒了一天,漫山遍野俱是孤寂的白。
      我拉起渔网,背着鱼篓回家,远远望见窗上映着一点清灯,这才想起来今儿是腊月二十八。
      每年这个时候,那人总会来。
      推开门,架起炉灶烧锅水,我挑起棉布帘子钻进里屋。

      青荧荧灯火映出他白衣上血迹斑斑,让我直琢磨该不该报官,等目光落上他腰间冷森森的长剑,这念头立马又告烟消云散。
      他仿佛窥破我的心思,低头看看血渍,微微苦笑,“与苦茶道长在泰山之巅论剑,胜得颇艰难。”
      我不知谁是苦茶道长,不懂啥是论剑,只晓得每年此时这厮都要来我家蹭饭,还好今天鱼捞上来不少,不知是清蒸还是红烧。
      “红烧,”他突然冒出一句,样子一本正经仿佛在忍笑,“红烧鲤鱼最好吃。”
      这家伙莫非是我肚子里蛔虫?
      我暗自嘀咕,挽起袖子去烧鱼,虽然天寒地冻的佐料也不全,可忙了半天总算对付出半桌菜。

      这顿饭一如往年,他自斟自饮,我闷头吃饭,席间一片沉默。
      梆子敲响一更时,他愣怔片刻,随即握着酒杯,笑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我知道你想问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都跑来蹭饭。”
      他不是蛔虫,他是活神仙。
      我头也不抬,使劲往肚子里塞饭,四条鱼独个儿吃下三条半。
      “我来自解剑山庄,喂喂,别淨顾着吃,知道什么是解剑山庄不?”
      听起来好像是个山大王的老窝,当然这话我没敢说。
      “解剑山庄和枪王冢是武林中并立的两大世家,每年十二月泰山之巅的武林大会,拔得头筹的不是解剑山庄就是枪王冢,如此轮流坐庄已经百年。”
      唔,原来两山大王分赃。
      我瞄瞄他的剑,放下筷子不敢再吃。
      “解剑山庄和枪王冢虽是世代交好的姻亲,可更是誓不两立的对手。在十年前,两大世家参加武林大会的人选,是我,还有我的表弟。”
      好像是个很长的故事,我打个饱嗝,支着下巴听他静静诉说。

      “当时我才二十岁,已击败不少顶尖高手。江湖上的人认定我必将在这一届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甚至不出几年就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他有些笑不出来,低头慢慢抚摸着自己的长剑,长长嘘了口气。
      “这剑从我出生就跟着我,三十年来从未离开。我忠于剑,诚于剑,认定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也没人比我更懂剑。”
      “可在内心深处,我也知道……虽然当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其实论起武功,我比不上表弟。”
      “我的确是天生习武的材料,可他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林奇葩。无论什么招法武功,他只要远远瞄一眼就能通晓领悟,甚至能自出机纾,青出于蓝。我从小和他一道长大,自然比旁人更明白,总会在夜里辗转难眠,感叹既生瑜何生亮。可更多的是恐惧,是啊,现在只有我知道,可不久之后,天下都会明白这一点――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是第二,永远无法立于武林之巅。”
      “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表弟性子很懒散,打小就这样,我披星戴月的练剑,他抱着他的银枪呼呼睡觉,只等我一脚把他踹醒。可是,天才就是天才,他稍一用心就进步神速,我脸上在笑,心里却更加不安。”
      “比武前一月,我提出要和他比试比试,权当练习。我们过了两百招,我倾尽全力,可他却还三心二意。终于我再也忍耐,一记破釜沉舟刺向他胸口。”
      “这是最凄厉的一式,有去无回,杀招之中的杀招,此式一出,他脸色刹那变得苍白,叫了声表兄,斜出一枪挑落我的剑。”
      “当时他的脸色比这窗外的雪色还要苍白,他盯住我的眼睛,质问我为什么出这招。可我听着他的质问,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他居然破了这招,他居然破了这招!”
      “一直以来的信心,父母的期盼,无数人的欣羡,一瞬间灰飞烟灭,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是:这个人是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毁了他,毁了他!”
      “可打又打不过,又不能大肆调动旁人的力量。于是我想出个法子。”

      “我记得那是刚进十二月,马上动身要去泰山的日子。他一个人来到洗剑池,解剑山庄的藏书之地,所有剑谱都保存在这里,然后看到这里一片狼藉,解剑山庄的少主人委顿在地,身下一片血迹,而肩头明晃晃的创口,却是枪伤。”
      “他扑过来,惊惶不能自已,两只手死命摁住表兄的伤口,只顾得上问怎么了怎么了。”
      “表兄慢慢睁开眼睛,嘶声道,‘为什么,我们兄弟有什么好争的?剑谱你拿走就可以。'他茫然的瞪着眼睛,完全不明所以。”
      “ 这时候其他人听到声音赶过来,听到这句话都变了脸色。”
      “这些人中,有解剑山庄和枪王冢的两位主人。”

      他忽然无法说下去,紧紧闭上眼睛,眼泪一滴滴落在酒盅里。

      “……你,你也该猜到,设下这局的人就是他的表兄,我。”
      “舅舅脸色铁青,骂一声忤逆子,拔枪要刺死他。父亲急忙挡开。”
      “他没有被他爹死,可周围人的脸色与眼神象刀一样,他手足无措,环顾四周,最后只是垂下头看向我的眼睛。”
      “第二天我听说他被禁足在枪王冢十年,并被剥夺少主的身份。顶替他去泰山是的他堂兄。”
      “我终于成为那一届武林大会的魁首。”

      “那天晚上得偿所愿的我被大家灌得酩酊大醉,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窗。”
      “当当,当--,两短一长,象从前一样。我本来睡得很沉,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醒来,想也不想推开窗,看到他站在院中间。”
      “那天晚上的雪也下得这么大,好像要把世间所有都淹没一样,他站在飞舞的雪花里,沉默无声。”
      “我目瞪口呆,只想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想急急说你知否逃出来的惩罚有多严重,快回去不要让别人发现。”
      “可一时之间,我的喉咙就象被塞上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望着我,雪花挡在我们中间,看不清他神色,半天才低下头,说出一句,‘恭喜你。'”
      “他的肩膀分明在抽动,可我不敢相信,他从不流泪,挨多少揍也不流泪,动了那么严苛的家法也不流一滴眼泪,那是他在哭么?那哭的人真是我表弟么?”
      “我的心忽然疼得厉害,象戳进把刀子,连呼吸也变得这样费力。”
      “他抬起头,脸上神色还是那么模糊,却看不见一滴眼泪。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害羞,想了又想,犹豫再犹豫,忽然开口,‘其实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只要一句话,这条命也没什么。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也不必……让我这么伤心。其实……我一直,一直……'”
      “他声音那么低,到最后我也没听清他说一直什么,只看到他向我摆摆手,转身越上屋顶,转瞬就消失在大雪中。”
      “风好冷啊,吹进屋子里,我的手脚片刻就冻僵了。可我没有感觉到疼,只盯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心口一片冰凉。”
      “枪王冢,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就这样再也不见影踪。”

      “这些年我不断寻找,不断流浪,问过遇到的每一个人,可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每个夜晚我都会醒来,听到有人在敲我的窗,可窗后,永远没有那个人。”
      “我想找到他,告诉他我错了,武功地位并不是我一切。我当时只是太年轻,只是太好胜。”:“我……只是不想输给他。”

      对面人忽然伸手挡住眼睛,身体哆嗦的颤抖犹如这盏残灯。
      “四年前枪王冢的人终于发找到他,却已然奄奄一息。他们把他救回,终于抢回他一条性命,可等到他醒来,却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这些年在哪里,遇到了什么事,他统统不记得了,甚至连父母,连……我也不记得了。他武功已经尽失,连喉咙也被人一刀割坏。”
      “等我得到消息仓皇赶回去,他却又一次独自离开。”
      “于是我又开始找他,找了很久。”他撤回手,神色黯淡,仿佛世上所有的快乐与光都被烧成了灰烬。
      “有时候我希望找不到,有时候又希望找到,可无论找到与否,我已知道,当年他的话,已永远没有了下文。”
      他举起杯向我笑笑,“来,喝酒。”

      他讲了个悲伤的故事,令人扼腕叹息。
      我很想出声安慰,可毁坏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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