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伏妖记》白小町

2、白衣少女

　　黑木林枝叶繁茂，硕大的绿叶团团锦簇，仿佛结下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路上走过，随着渐渐深入，愈来愈浓的寒气扑面而来。众人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对未知的前方怀有惧意。那大和尚身体虽胖，脚程倒是出奇的好，不同于行伍渐渐疲惫的状态，他走得越来越快，甚至……带着莫名兴奋的情绪。
　　王子玙按捺住心底升起的疑虑，握着狂躁的七星剑，小心翼翼地跟随。
　　和尚的眼睛突然一亮，指着前面：“大家看见了吗？淌过前方的溪流，咱们就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他闻声抬头，果然听见前方传来潺潺的水流声，为原本静谧阴寒的黑木林增添了一丝鲜活之气。元丰等人又惊又喜，“咱们有救了。”
　　胖和尚面露得色，道：“若没有贫僧指路，你们怕是再走上一天一夜，也甭想走出这片妖邪之地。更甚者，葬身于此也未可知。”
　　和尚话音未落，山林间突然出现阵阵怪音，就像无数鬼魅在天地见呼喊，如泣如诉，摄人心魂，万分可怖。
　　众人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额间沁出豆大的冷汗。王子玙神色一凛，迅疾地拔出七星剑。元丰及几名侍从也纷纷纵马上前，护卫在他左右。
　　“冤魂索命！”和尚面色大变，撩起衣袍，奋力奔跳，下肢敏捷地不似凡人。他高声嚷道：“快！趁妖邪未现身，咱们赶紧过河！“
　　“大家速速跟上！”王子玙带领众人，毫不犹豫地策马前奔。骏马越过浓密的树林，前边瞬间豁然开朗，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出现在众人眼前。
　　“快走——”话音未落，和尚却猛地收了脚步，呆呆地立在原地，驻足不动了。
　　王子玙等人觉得奇怪，正要出口问，待看清眼前景象，却也不由闭上了嘴巴。
　　只见河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侧着头，把水草般的长发轻轻放入河水之中，认真地洗了起来，雪白宽大的衣袖被她卷到了臂弯，露出纤细的皓腕，颈项的肌肤与她的罗裳比起来，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更白。盈盈一握的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腰带，余出的一大截跟随着夜风，肆意飞舞。
　　点点星光倾洒下来，落在她身上，细弱的身形仿佛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浓雾。令人生奇的是，方才在树林间叫嚣的异响徒然消失了，只余这古怪女子从容掬水的声响。
　　众人被眼前的景象所慑，长时间一片静默。好半天，大和尚沉着脸，从喉头挤出一句话：“她来了……看来今日，谁都走不了。”

　　众人都来自南朝的京都建康，城郊的醉汉、仆妇们总喜欢在燥热的午后，摇着蒲扇叙说关于鬼魅的传说，醉汉们吐着酒气，将滞留于凡间的鬼怪描绘得面目可憎，还常常吓唬调皮捣蛋的小娃娃，叫他们仔细在深夜被阴鬼捉了去，吃掉眼珠子，再也看不见这花花世界。碎碎念的仆妇们可就不同了，抱着小孙子讲着妖精化作美女的故事，还点着孙子的小脑袋说，莫要被妖女迷惑了去。
　　王子玙儿时身体虚弱，又恰巧家业以药材生意为重，父亲有心栽培他，故而从小便被逼着学习医药。虽则自己对其兴致乏乏，但父命不可违背，便三心两意地学起了医术。直到有一年与母亲呕了气，自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隐瞒身份参了军，跟着西北大军前去北疆。那三年军营生活倒是痛快，只一事令他耿耿于怀至今。
　　那时他的身手远没有现在好，一日巡夜时被苗人捉了去，他醒来时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吊床上。柔软的被垫，精致的锦缎，大抵是女子的闺房。他想起军中的兄弟曾经偷看过杂谈话本，那书名好像唤作《搜神传》，里边记载着一些艳丽女妖的旖旎情事。彼时他年幼，又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对这帮好色之徒不屑一顾。只是眼下，这闺房内熏香阵阵，再加上他年岁渐长，心中竟意外地有些荡漾。
　　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后，一抹人影飘进屋，一张大脸贴在他跟前。王子玙大骇，后背骤然间沁出冷汗。这……这是怎样的女子啊？腰腹便便，围度足有三尺，眯着一双绿豆眼，撅着一张血盆大口，那模样仿佛行走在凡间的母罗刹，那丑女嘿嘿笑着：“小公子，让奴家来伺候你……”
　　王子玙眼前一晃，苗女的脸庞幻化成了另一张脸，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眸子清亮，墨色的瞳仁幽黑如井。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着她细腻小巧的脸庞。此女虽然美貌，他却冷冷地收回了目光，不易察觉地后退一步。心中默想：红颜白骨，女子无论美丑，大抵都是令人生厌的。
　　元丰一脸警惕地站在王子玙身前，向那少女喝道：“你是何人？深夜在此地作甚？”
　　少女终于抬起头来，默默地打量着众人。众人不由地凝神屏气，生怕眼前的女子在下一刻会化作妖魔，就像害死山村中人一样吞噬众人。
　　许久，只见那少女若无其事地一笑，懒洋洋地回道：“你又是何人？深夜在此作甚？”话毕，努了努嘴巴，带着嘲讽般地轻哂。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干净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你——”元丰气结，还要上前询问，被一旁许久不做声的胖和尚一把拦住，和尚颤声道：“切勿招惹她，难道你们没有瞧见么？这女子甫一出现，冤魂悉数退散。依贫僧猜测，此女多半……多半就是那背叛了药王顾十常的女弟子——柳三娘！”
　　元丰冷笑一声：“不过是一名背叛师门的小女子，有什么可怕的？”
　　胖和尚打着冷颤道：“小女子也就罢了，柳三娘早已坠入妖道，且道法颇深，也是厉害人物。”
　　“女妖？”王子玙皱眉，这少女孤身在这荒野之地现身，又对冤魂鬼号毫无惧意，绝非寻常女子。那么她确实是堕入妖道的女子吗？她的名字当真叫作柳三娘？王子玙紧握着手中的宝剑，令人惊奇地是，此剑对眼前的女子并无煞气。王子玙紧紧地抿起了嘴巴。
　　“管她是什么牛鬼蛇神呢！”两方僵持了一阵，王子玙见那女子似乎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低声对后头的人说道：“咱们继续往前走，劳烦大师带路吧。”
　　正说着话，王子玙无意间碰到了怀中的物件，冰冷坚硬的令牌尚在。此番出行关系到南朝公主的眼疾能否痊愈，皇帝郑重下旨，令其前行。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只盼着快些抵达灵山，请出清隐派的高人。
　　大和尚这会儿的步伐却慢下来了，他紧张兮兮地望着河边的少女，对众人道：“小军官们，好生准备着，咱们这就要过河了！”
　　元丰也不管和尚胆小怕事的模样，顾自扯了缰绳，率先纵马下水。“嘶——”谁知道那马儿口中突然长嘶一声，身子也跟着上下窜跳起来，全没了往日温顺的模样。
　　众人俱是面色一惊，大和尚颤抖着双手，死死拉着缰绳，强硬地拖马下水，模样甚是狼狈。王子玙心下一沉，飞身向前，正要探明情况。与那少女擦身而过时，似乎看见她唇边若有若无的讥笑。
　　大和尚急得直跺脚，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少女吼道：“你这妖女对这河流施了什么妖法？处心积虑碍我等过河，有何居心？”
　　白衣少女凉凉地瞥了大和尚一眼，教众人骇了一大跳。她却并无别的举动，只是从怀中抽出大块丝布，抬手一扬，往地上一铺，轻轻一跃，躺了上去，似要休息。
　　元丰气急败坏地扯着躁动的马匹回到岸上，叹声道：“也罢，咱们就在河岸边歇上一晚，明日再淌河便是了。”说着顿了顿，回身看了一眼那窈窕的少女，道：“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小爷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话毕，望着王子玙，似乎等待着他的指示。
　　王子玙嘴上并不发声，算是默许了元丰的主意，心里却暗暗不安。他习惯性地抚摸着腰间的宝剑，一时间思绪万千。脑海中似乎出现了某个念头，又如一缕日光从指间溜走，思绪转瞬即逝。
　　王子玙略略低头，便瞧见河流边的女子，她静静地侧卧在丝帕上，胸前平稳地起伏，仿佛睡着了一般。一阵微风迎面吹来，鼻尖翻滚过一阵青草的气息，还夹杂着淡淡地、若有若无的清香。他虽不近女色，却也晓得这是少女独有的馨香。那沁人心脾的气味令他有些失神，他即刻别开头，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另一侧，王子玙看见属下们都忙着支帐篷，准备露营。胖和尚一脸焦急地坐在地上，向着白衣少女的方向怒瞪着双眼，面带怒容。王子玙瞧着他宽大的身体，不自觉地回忆起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徒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