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化云（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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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说话的年轻弟子一愣，随后指着地上被一剑穿心的另一具尸首。未待他再说话，只见步清姿隐有癫狂之兆，手执三清剑，走到那具尸首旁，毫无章法地乱斩乱刺。分明是失了理智，脸上却是冷静神态，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武霄宗讲求礼仪仁道，士可杀，不可辱，明令禁止弟子们对已死之人不敬。步清姿却全然不顾规矩，将那尸首斩得粉碎，旁人去拉他、劝他，亦是毫无用处。
孙宝站在城墙上目睹全程，心头一阵悲凉滋味，这群少年，大多尚未及弱冠。因着上一辈的恩怨，他们要卷入争斗当中，或痛失至亲挚友，或丧失性命。这些事情，本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为了一报血海深仇，他或许会被迫牺牲恩人，牺牲友人，这样的他，谈何有情有义？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章成济，又有何区别？眼睁睁看着曾经一起相处过的人，在自己面前离去，滋味会比不报仇好些吗？
空前的迷茫，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梵唱声渐渐消散在半空，他毅然往城楼下走去，不顾其余弟子阻拦，一路攘开人群，走到几近疯癫的步清姿身旁，沉声道：“他已经死了，子璇也……已经死了。”
似是平地一声惊雷乍起，步清姿停住手中动作，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青涩少年音沙哑得可笑：“为什么？为什么要应战？那么多人护在他身侧，他却还是死了？”是怨天地不公，还是怨旁人狠心，早已说不清了。
孙宝亦无法回答他这些问题，只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半垂着脑袋，咬字清晰：“这是必然的事。即便我们不应战，圆融阁也不会放过我们。”事实总是尖锐的银针，狠狠扎在人心头。
步清姿哂笑一声，冷眼看他，微颤的声线却暴露了他的激动：“呵，孙前辈？还是……该唤你一声，阳炎山庄前庄主，孙宝？若不是因为你，圆融阁怎么会送来战帖？你话说得好听，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到了后半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话糙理不糙。
此事因他而起，却又不全是因他，说到底，双方需要一个幌子作为合理理由，不巧，他正是那个幌子。这一切，对所有人来说，都太残酷，而他不得不清醒下去。
孙宝抬眸坚定地望着他，斩钉截铁道：“子璇他会希望你这么想吗？为拯苍生，那些牺牲的弟子，可以不顾一切！你若是还认他这个师兄，就替他把没走完的路走完，而不是想让百姓受苦，让武林大乱！云燮做过什么事，该不该杀，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对于他的连声质问指责，步清姿似乎不愿承认，捂着脑袋痛苦地紧闭双目：“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子璇，子璇。啊──”战场上稍一分神，要面对的就是刀光剑影，能不能保全性命尚且难说，哪还有时间想东想西？
孙宝狠下心来，伸手要去夺他手里的三清剑，喝道：“你既不配用他的剑，那就拿过来，祭他泉下亡魂！”虽内力已废，长年累月锻炼的身手却未曾退步，身法带起的流风惊得步清姿持剑后退数步，发了狠似的横眉冷对：“谁说我不配用他的剑？这是他给我的，是我的！”
见达到目的效果，孙宝悬在心尖的大石终于落下，止住了动作，仍是表情肃穆：「你配？那就证明给我看，别让别人在这儿拼了命地护着你，你自个儿在发疯！”对于莫钧和步清姿这两类人，激将法是最为有用。
被他一番话激起了烈性，步清姿二话不说，从护阵弟子之间的隙缝间穿过，冲至战场，剑法凌厉，一招一式使得直取人要害。孙宝心感欣然，唇畔微弯起悲悯的弧度，对一路随行相护的弟子道了声谢，便往另一方上走去。
雁门地处东南，气候湿润闷热，多有蛇虫鼠蚁，又因途可通商，自西域引入不少奇物。对于孙宝而言，蛊物不足为奇；对于武霄宗弟子而言，却是让人发怵。这厢安抚过步清姿，屁股还没坐热，那厢却见云燮护体真气尽失，被莫玠一剑穿了心。
高大伟岸的身影，终有倒下那一日。
逆光之处，晨光曦微。烈日过云而出，照亮了在场每一张脸孔，有老态的、年轻的、青涩的，甚至是稚气的，男女老少，一应俱全。孙宝不顾一切，疾步朝那道遗世白影而去：“莫……莫宗主！”
那白衣卓绝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清冷面容上神情复杂，悲哀与快意两种情绪，在琥珀色的眸底相溶，最终脸上只剩下平静的神情。他一掌抵着云燮坚实宽广的胸膛，另一手将穿透对方身躯的剑刃抽出，淋漓鲜血马上从剑身滑落。
兵不染血，是一柄绝好的名剑。
气绝身亡，云燮的尸首仍是保持着震惊的表情，死不瞑目。受莫玠动作所影响，他脚下一个踉跄，双膝齐齐跪倒在地，将倒不倒，人影摇摇欲坠。孙宝愣在莫玠身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前，死亡或杀人，离他们太远太远了，受良好教育熏陶的公子哥，只需要足够文武双全，就得享誉一方美名。大多数杀戮，为功名利益而来的，都被公义为名，掩埋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孙宝觉得他是从前没有看清楚过。
大仇得报，他心中的茫然，却彻底将快意压下。他到底在做什么？折在他手里的人命，有多少是无辜？纵然死有余辜，他又凭什么替天行道？暗红衣袂扬起一角，身周万物似在一瞬化为乌有，他听不见，那些厮杀声、悲鸣声，或是欢呼声。
哀意入骨，他定定立在原地，直到莫玠唤他：“孙明笛。”白衣如故，旧人未改。孙宝来不及跟他说话，东北方向却传来一阵哄闹声，一老者鬓边微霜，立于另一端城楼之巅，向来人前矜贵的紫衣，在此刻衬不起半分风骨。
他运用了八成内力，好让众人听见他所言之事：“……云成义既死，我圆融阁降了罢，降了罢。”多么让人心寒的几句话，云燮尸骨未凉，他们却宣布认降，早一分，趁在云燮未死前宣降，或晚一分，在最后一刻再宣降，都不曾让人这么心寒。
或许，云燮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未倒下之前，谁都不愿意降，不愿意成为别人的手下败将。
孙宝的目光却不集中于他身上，他注意到了，另一道娉婷身影从后缓缓步至云阁主身侧，众人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杀戮的动作，寂静如鸦亡，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端。
娴如娇花照水，分明是淡如江南春色的清丽女子，此刻脸上神情却比多数铁血男儿更为坚毅。云静略微仰首，将剑刃架在颈前：「长兄既死，我等不应宣降。父亲此举，实在教人心寒！”她的嗓子细软柔和，言语一针见血，让人不由心生敬佩。云阁主被她气得满脸怒色，喝道：“苑瑶，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快下去！别伤了自己！”
卧龙云氏嫡二小姐云静，字苑瑶，虽之貌美却不足以惊艳，品性良善，修为普普，这是她到目前为止，一生当中最受众人瞩目的时刻。她非喧宾夺主之人，不为众人目光所动容，只顿了顿语末，才道：“女儿不孝，年至花信仍未曾婚嫁，不料祸至家国，竟无夫家可护之周全。长兄身逝，圆融阁就此不复，女儿，当众斥父无义，有违孝德，愿──以死谢罪！”
她不懂剑术，这一招却利落得似是演练了千遍万遍，毫不拖泥带水。艳丽血花自白皙颈间飞溅，没有任何人来得及阻止，紫鸢般华美身姿自高楼疾速堕去。字字句句诛心噬魂，慑人心神，一系列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让人惊艳的并非皮相，而是她温婉皮肉之下的铮铮傲骨。
青石板砖受温热血水所濡湿，迅速晕染蔓延开来，成就了世间最为凄绝美艳的一片花海。她的尸身流失了温度，逐渐变凉，已然彻底气绝身亡，死得那般决绝，不留半点余地，与她平日在人前温和委婉的性子，截然相反。
孙宝下意识望向白纹虎首的金底旗帜，那是承天宗的标志，与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相比，陆煜显然风光风多。他与云静自幼便定了亲，自解除婚约起，云静终身未嫁，心里应是很难受，以为是自己不够好。
如今他家有美眷，血脉相连的嫡系子嗣，又即将出世。大抵早想不起那几面之缘的羞怯千金，诸般嫌弃厌恶，却不知她与云燮不同，不知她心肠温柔如水。面对这般震撼的自毁之法，除了痛快，亦不会有什么别的感受吧。
尽管他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周遭的一切仍是变了。曾恣意纵酒、怒马鲜衣的矜贵公子，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弃刀修炼旁门左道；曾仗义助人、不计嫡庶，只看重人心善恶的少年豪杰，变成了不顾无辜，只知杀戮的莽夫。
这样的他们，还回得去吗？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化云（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