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幕 ...

  •   来者话音未落,只见那凶横绞缠成一根鞭索的披帛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拨了回去。玉树仙子仓皇之间无力应对,本以为被阻拦便是了不得,岂料那披帛竟好似有自己的意志,竟然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侧,抽得她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小丘正待痛意袭来,却不曾等到,反倒骤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陡然回眸,却见自那天上一名白衣胜雪的仙人蹁跹而落在自己身侧,重重一甩袖,端得是一如六百年前初见那般风华绝代。凑热闹的看官们看清那张脸,好似被袖子打到般的,都不自在地退开两步。

      那仙人俯身颤着手摸了下小丘的头:“小丘。”

      多年未曾相逢,一见面自己却这般狼狈。

      小丘怔怔然一瞬,慌手慌脚抹了嘴角的血,却不慎抹得一下巴是血,强笑道:“仙子姐姐。”

      “还是这般乖啊,”优昙微微笑地应了一声,用广袖擦干净了他下颌的血,轻声说,“不过你我稍后再叙旧,你先好生歇会儿,姐姐这便去教训教训那敢欺负你的人。”

      优昙语罢扬手幻出一尊白昙花座,不容置喙将小丘移到上头躺着,这才转而冷冷瞧着那境况凄惨、心绪比境况更为凄惨的玉树仙子一行。只是她未曾留意到,玉树身侧的仙娥已然少了一人。

      见优昙仙子望来,玉树仙子悚然一惊,她捂着肿得老高脸颊,已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年长仙娥到底是智慧些,扑倒前头哀哀道:“我家仙子年少气盛,方才一时不曾收住火气,因而多有放肆,如今已受了教训,还望仙尊高抬贵手。”

      小丘疼痛中恍惚地想,她如今已然是仙尊了。

      “小小一点教训算甚么?”优昙仙尊笑了一声,哂道,“还有,何谓多有放肆?这女仙仅仅便是多有放肆么?平白起了口角抬手便要置人于死地,原来而今这西曜帝君治下的九重天之西,已然是这般无法无天了么?还有你们?”她转而怒目而视众仙家,又是一摔袖,“一个两个站在干岸上作壁上观,看这个无知女仙为非作歹也不加以劝阻,到底是真瞎?还是真蠢?赫赫天庭的纲纪伦常,便尽是被你们这些蠹虫蛀坏的!”

      众仙家心思各异,却都被优昙仙尊训得不搭腔,生怕平白被殃及无辜。

      优昙见他们不应,转而又去冰冷瞧了眼玉树仙子,对着看戏的众人不阴不阳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本座懂得,杀鸡儆猴的道理想必诸位仙家也懂得的,本座今日便先收拾了你,再交由帝君发落,倘若陛下敢稍作偏袒,本座便是闹到天君那里也不肯罢休!看看今后谁还敢恃强凌弱!”

      她语毕又是扬袖飞去一掌,玉树仙子实实在在挨了一掌,飞到半空又倒在地下,虽说优昙把持住力道,不伤其根本,却用了一股阴劲儿,叫她短短几刹那不免也痛得活来又死去了几回。众仙家听着玉树仙子叫得杀猪一般,在旁侧皆是面皮青白变换一阵,心道这位姑奶奶当真是彪悍一如往昔,也有人在暗自庆幸当年她没有坐上那一方后位。

      优昙仙尊却混不顾旁人脸色,在众人惊骇莫名的目光中对着玉树仙子又要扬起一掌。小丘看了一会儿戏,恢复了些许气力,只以为她仿若要将玉树劈死才肯罢休,忍痛虚弱道:“姐姐……”

      优昙回眸看他,目光不慎赞同:“小丘,你便是太过心慈。”

      “我晓得的,有时我也痛恨自己如此,”小丘仰起脸,却道,“然而终究做不到的,她伤我不过两招,以牙还牙,已然够了,算了罢。”

      “不可,三下一下不得少,”优昙看了那如惊弓之鸟的玉树仙子一眼,耐着性子道,“她抽了你两下,前两下是本,最后再给她一下,算是利息,不如此加倍,如何算是惩罚?也唯有如此,才好叫她今后再也不敢行那专横跋扈之事!你且宽心,我不会要她性……”

      正说着,与此同时却听半空之中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优昙赫然回眸望去,却见那西曜帝君自天宫深处匆匆飞身而来,身侧紧紧跟着的赫然是玉树仙子身侧的一位小仙侍,不言而喻这救星是谁请来的了。那小仙侍将将落地,一瞧着玉树仙子如此这般,扑过去厉声哭喊道:“仙子!仙子,你且宽心,帝君陛下自来为你做主了!陛下必会将那害你之人绳之以法,施以严惩!必不教你白白吃苦!”

      小丘耳闻那小仙娥之语,不由得浑身一颤,却听优昙好生怔愣地问来:“那小仙娥说的是甚么意思?帝君不该是站在你这一头么?”

      殊不知旁边的神仙们比之于她,心中直可用悚然来形容,本是近婚的大好日子,外头闹这一幕竟惊动了西曜帝君,若是真正激怒了陛下……众仙家不敢细想,忙躬身行礼:“臣等恭迎陛下。”话音未落,不听请起之声,众仙家疑惑不已,轻轻侧眼瞥去,只见西曜帝君双眼定在面色惨白、下巴几点猩红的小丘脸上,直直向着昙花座而去。

      小丘回答不了仙子姐姐的话,虚弱地匍匐在昙花坐上微微仰脸,望着脸色铁青、大步而来,几步便走到面前的西曜帝君,油然而生一阵战栗。他被玉树欺辱伤痛加身时不愿低头求饶,遭路人冷眼旁人时亦不觉得自己有错,然则只被西曜如此拿眼一瞧,却浑身瑟瑟发抖,想求他莫要如此。小丘张了张嘴,却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哀求,殿下,我错了,我当真错了,我再也不来了,你莫要站在这些人那边,同他们一起伤我可好?旁人怎么辱我无妨,可换作是你,我受不住的,我当真受不住的……

      优昙仙尊看小丘面色不对,惊觉不对,神色一变闪身护在小丘面前,道:“陛下,你待怎的?”

      众仙家瞧着这三方虽未言明,但心底各各都转了一番心思,只琢磨着昔日爱侣而今陌路重逢,却偏生立场相对,这一出戏究竟该如何编演下去?而向来为帝君所厌恶的小丘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越想,那心中当真是油然一股看客的期待。

      西曜帝君被挡得恼火非常,低沉道:“优昙,让开。”

      优昙着实怕他伤害小丘,挡得分毫不让:“陛下,是小丘被伤在先!”

      “本君叫你让开!”西曜听得心下焦急,怒不可遏运功骤然将她挥了开。

      优昙尊者若论修为自是顶尖,与帝君却也差了一截,然过往西曜从不会与她下狠手,她措手不及之下,竟一个仰面跌在花座旁侧。小丘见再无遮挡,直面西曜帝君俯身探手过来的那一股压迫之力,竟难以自控地浑身一抖,手撑在身侧,往着后面倒退着爬去,一下巴是血地哭喊哀求道:“陛下!是小仙的错,是小仙的错,我自会刑狱司领罚,我这便去领——”

      说着说着身后再无退路、本就摇摇欲倒的他竟一个失手,从花座那头坠了下去,岂料那旁边便是高高的天阶,西曜帝君措不及防,只手心滑过几丝乌发,便睚眦欲裂地眼见着小丘一路顺着阶梯,骨碌碌摔了下去。

      西曜原地掐诀飞身过去,中途一把截住了刹不住车还要往下滚的小丘,胸口起伏得好似经过一场大战。他看着气若游丝的人着实发不出火来,只颤声道:“小丘……”

      小丘甚么也听不见,头歪在他手臂上,眼前黑了须臾,却觉喉咙一阵热流滚滚,抬起头来竟是“哇”一声一大口血呕了出来,那血色顺着下巴往下淌,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起伏,染红了内衫外衫,目光涣散,活生生一个重伤垂死的伤患。西曜登时瞳孔紧缩,一手攥紧他的肩膀,一手颤着手去擦他的嘴角黏腻血渍,慌乱道:“小丘,你别吓我……”

      他正说着,却觉耳后一阵劲风袭来。西曜帝君下意识闪身去躲,却不料优昙当真出手极为狠准,直击他的手臂,西曜帝君剧痛之下不由自主便指尖一松,优昙趁机抱起小丘,直回了那天宫门口。

      西曜帝君大怒,紧追而来。

      前襟满是血、奄奄一息的小丘终是清醒了些,看清是优昙,淌着泪艰难含混地喊了一声姐姐,说:“我,我错了,你和殿下说,我,错了……”不要亲手惩罚我,至少不要在此时。

      优昙恨得心都碎了,只忍着鼻酸说:“莫怕、莫怕,小丘,不论你犯了甚么错,仙子姐姐在这儿呢,你莫要怕,姐姐在这儿呢,谁都欺辱不了你了,殿下也不行,你莫怕,”小丘意识有些模糊,看着她眼泪滚了出来,优昙擦擦他眼角的泪,警惕地环视一脸怒容而来却僵里在一丈之外的西曜帝君,不远处他身后的玉树仙子一行人,还有诸家仙人,带着狠意说,“今日谁伤你一分姐姐都记下了,便是豁出这条命,也绝不轻易与他们善罢甘休!”

      眼睁睁看小丘摔得半死不活,仍对自己避如蛇蝎,只一口一个“错了”,西曜满心热气尚在萦绕,周身却冷得好似直堕入冰窖。高高在上的陛下想,你怕甚么呢,本君又不吃缺你小山精这一口肉吃?然而他捡回来的小山精只一味缩在旁人怀里,浑身是血面色煞白,眼都不瞧他半分。

      正当此时,那玉树仙子身边的小仙娥听了优昙的话脸色大变,却忽然挣脱了年长仙娥的控制,朝着西曜重重跪下,一面膝行而来一面叩首几下,最后仰头哀哀道:“陛下,我家仙子是为护帝君英名,才阴差阳错被伤成这般模样的,绝不是与优昙尊者过不去,还请帝君为我家仙子做主呐!”

      优昙只觉万般荒唐,怒叱道:“信口雌黄也要有个度,甚么叫做为护帝君英明?帝君婚讯传出,众仙家皆来恭贺,本是喜事一桩,你却对小丘百般刁难,平白惹起一场风波,在天上地下的神仙面前把九重天上的脸丢了个干净,还道甚么维护帝君英明?无耻小人只会口蜜腹剑这一套!”

      那小仙娥一怔,却惊异不定回首望着优昙片刻,道:“仙尊难道不知……”

      优昙蹙眉问:“不知甚么?”

      “原来如此,”那小仙娥笑了,用淡然而轻蔑的语气道,“原来尊者还不知,你怀中的小满仙他呀竟敢悖伦……”

      “啊啊啊——”

      小丘忽然捂着耳朵,绝望而凄厉地喊了起来。

      那四字是他的诅咒,纠缠了他整五百年的诅咒,让他时时刻刻被人欺辱、遭人蔑视的诅咒,但凡说出去便会让他顷刻之间一无所有的无上诅咒。他已然挨了重重两鞭,肺腑尽伤,险些垂死,这样还不够么?他不是甚么怪物,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罢了,他从毫不冒犯,更未僭越,从未伤天害理,时时待人良善,可为甚么就连优昙肯施舍给他的几分情谊,他们都要在他面前亲手毁个一干二净?为甚么?为甚么?是非要逼死他才快活么?!

      优昙吓得魂飞魄散,忙抱紧人安抚高声他:“小丘,小丘!”她这样刚强的人,叫着叫着眼泪都下来了,“这是怎么了?!”

      不消片刻,小丘便喊得嗓子发涩发疯,终于被优昙半禁锢半安抚下来。他怔怔落着泪,衣襟染血,无助地歪在她肩上,空洞地喃喃道:“莫要说,莫要说那四个字,求求你们莫要再说了……”

      说到最后,几乎带着哽咽之声,在场数百仙人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略觉恻然,那小仙娥未料到几个还未出口的字便能将人逼疯,呆如木鸡。而西曜帝君甚至被那逼得一步不能向前,他忽然不敢想,在自己不甚明了的五百年光阴里,小丘因为他那句“悖伦窥神”,还曾遭遇过甚么?

      优昙转而极为愤怒心伤地朝着久久不能回神的西曜喊:“甚么四个字?帝君陛下,你这些年究竟对小丘做了些甚么?他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

      西曜帝君如何答得出来,又如何能说出口,却也被她喊得骤然回神,抓着身边最近一名仙家厉声吩咐道:“速速去请岐黄真君!他才给本君道贺不久!”见那人反应不及,他怒吼道,“去啊!”

      “是。”那仙家一怔,忙不迭转身滚了。

      岐黄真君不到片刻,便在归家半路被劫来了。

      岐黄真君一路盘问也洞悉了些许情况,落在天宫门口疾步而来,匆匆给西曜帝君拱了个手,便蹲身把三指往小丘手腕上一搭,眉头紧皱沉吟起来。西曜和优昙此刻忧心如焚,尽皆专注看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然则旁边请他来的仙家久久不见结论,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问了一声:“小满仙是疯了么?”

      “放肆!”

      “闭嘴!”

      西曜帝君勃然大怒,和优昙尊者同时厉声呵斥,两厢叠加吓得那仙家面皮一抖,胡子一颤,把脖子讪讪缩了回去。

      好在不多时,岐黄真君便撒了手,蹙眉行礼道:“启禀陛下,伤小满仙者的法器怕是功效非凡,伤及了小满仙的神魂,加上一时又受了刺激,才会这般胡言乱语、状若癫狂,若不得天才地宝好生温养,怕是从今以后他的修为便止步于此,且会落下神思恍惚的毛病,不过若能好生将息一段时日,他便足矣恢复常态,且在此期间,小满仙着实受不得半分惊扰。”

      西曜帝君强忍住心烦意乱,不顾众人的愕然,道:“小丘此后便住在天宫里了,要甚么天才地宝,真君只管吩咐便是。”

      “那便好,”岐黄真君从前也有所耳闻他对小丘的厌恶,诧异看了态度焦急的陛下一眼,又道,“不过……”

      西曜帝君急切道:“不过甚么?!”

      “不过小满仙筋骨本就不甚强健,修为也不算高深,这回反复受伤着实太厉害了,
      除了神魂受损,还伤及肺腑之根本,故而才会一直吐血不止,若是治不好,怕是从今以后……”

      西曜与优昙同时急切追问道:“今后如何?”

      “今后会落下咯血的毛病,在严重些……”

      “再严重些会怎样?”西曜帝君烦躁非常,只觉这岐黄真君说话一咏三叹,活活能把人急死。

      “怕是年寿不永。”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静了下来,一个神仙却年寿不永,便是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小仙娥面色惨白,玉树仙子和年长仙娥跌坐在地上,忽然掩面痛哭了起来:“不过两鞭,区区两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殊不知区区两鞭之后又是狠狠一摔,狠狠一摔之后又是致命一激,重重套环环,怯懦卑微如小丘,如何能抗住呢?

      “你自个儿做的好事!”优昙怒容勃发,“还有甚么脸有此一问?!我反倒想要请你这小女仙赐教一番,小丘向来可爱无害,究竟是如何招惹你了?你若不从实交代,本座便叫你体会体会神魂俱损、年寿不永的滋味!!”

      “我,”玉树仙子抽抽搭搭道,“我,我欢喜无极真君,可他,他素日里,便,便只理小满仙……”

      众人哪里想得到有此一层关联,又是齐刷刷大惊失色。

      “混账东西!”乍一听那人,西曜帝君脸色阴霾,猛一摔袖瞪来。

      玉树仙子在他的可怖目光笼罩之下陡然收声,惨白面孔上两只眼中的泪却流得不尽长江滚滚来。然而自己埋下的苦果,终究须得自己尝,这便是王法天道,纵然逍遥如九重天上的神仙,也逃不脱这因因果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