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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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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九重天上下,最为叫诸多姑射仙子左右为难的夫婿人选,还得要数那一方之主——西曜帝君。
此话却也不是说得这位陛下是何等不入流,反之,平心而论西曜帝君着实太出色了些。他年纪轻轻便荣登高位,长得好不俊俏,气质甚为傲然,胸中自有沟壑,文韬武略更是无一不通,轻轻甩袖一站便自有一段风流,若得他做夫婿荣登后位又举案齐眉,那世间大凡女子当真是做梦也要笑醒。
然则便是优异如他,却活活独身了近千年之久,这背后的便坏在一事上——因着人所周知,帝君陛下心中有一道不可抹煞的白月光——优昙仙子。除了昔年帝君尚在储位,天庭众人都见识过这位帝君为博得那美人一笑,是如何不守原则不遵父命的之外,更要命是大伙儿都曾目睹过优昙仙子离去之后,那向来持重的西曜帝君为她放浪形骸过好一段时日,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帝君对优昙仙子是情根深种断无转移,因而但凡有两分慧根的仙子,都会告诫自己与仙家姐妹们,切莫要去碰那一桩注定亏本的营生。
好在西曜帝君本人也无二入红尘之愿,众仙子都远远瞻仰,见旁人也没得着便宜,心中倒也不觉得如何难捱,很是相安无事过了五百年。然而这天一则消息传出,令爱慕帝君的仙子们都面面相觑了起来,原因无他,只因这位陛下竟传出了婚讯。且那与之定亲的是那出身并不如何尊贵,只是与帝君相处日久的细水仙使。如此一来,叫众位自负貌美、矜持自重的仙子怎生心气能平?一时之间,探听内幕的探听内幕,招摇争艳的招摇争艳,溜须拍马的溜须拍马,向来开阔天宫大门竟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也是一桩奇观。
小丘心知肚明无论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一趟恭贺殿下大喜,然则到了天宫之后,却被告知此处戒严,欲要见那西曜帝君,谁他是大罗金仙也得规规矩矩递上名帖。小丘只好立到了那排得老长的队伍后面,好容易捱到了他,把名帖给面生的司阍老者双手奉上之后,那位老人家睁开半只浑浊的眼珠,只道了一句:“过三日再来便是。”
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再躲上三日,小丘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回去又等了三日。
而这三日之中不用亲自出手、情敌便自动退出的无极真君心头那当真是心旷神怡、好生得意,从前怕小丘被逼抢的担忧全无,他年少情正热,纠缠力度更大了些许,只想着乘胜追击、一击得中也未尝不是美事。
头一日,生命不止倒腾不息的无极真君是如是行动的。他挎着花篮子,顺着府邸边的树爬到墙上潇潇洒洒一路走着,一路对着府里叫喊卖花。小丘最是晓得流言的威力,生怕波及到行事张扬的无极,忙追到院墙下面,让他下来:“算我求求你了,成么?”
无极看了他一会儿,煞是生涩装得成登徒浪子,道:“这些小仙君如此美貌清隽,便是让我把命赔了都成,下来如何不可?只是这一篮子的花可惜了,”他拙劣得地又看了一脸见鬼的小丘一眼,强忍着脸红道,“那本座生意便不做了,索性送给仙君吧。”
他说完跳下墙头,将花塞给了小丘。
小丘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无极本来还想说些甚么,可被他这样看着,莫名其妙起了羞恼只意,竟一扭头爬上墙连滚带爬跑了远。小丘吃的苦头太多,虽不敢有所表露,可心底里原本是因殿下的婚事而很是失魂落魄的,这时候抱着一篮子花朵转身,看着无极的背影立了片刻,竟觉得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转过身,就见忆元、守元两个小娃娃藏在半掩的门后,看着自己信笔写就的剧本上演,激动得脸蛋通红,呲着小白牙笑得好不猖狂。小丘板着小脸道:“把花拿去了,晒晒洗洗,做元宵馅儿。”
两个小矮娃娃才不怕他,捣花一路上笑逐颜开的。
次一日,昨儿调戏别人却不慎半途而废的无极真君,还不曾破晓直奔小满仙府便来了。云山雾罩之中,过路的昴日星官同他道了句好,又打着哈欠惑道:“真君如此早起,是为何故?”
无极真君踌躇满志,道:“自然是回家了。”
“哦哦,”昴日星官颔首离去,飞出半里地才猛然一拍脑门回头,喊道,“不对啊,真君,无极岛不是在那头吗?你莫要走错了路啊!”
无极头也不回地拱了下手,心道便是你走错了,本座也不会走错。
小丘还未醒转,就发觉头顶有甚么在飞,他从前在人间当小山精时,生来无腿,走不得路,终日被虫蝇骚扰,苦不堪言,这种感觉甚为熟悉,犹记得其中有一种虫名唤做洋辣子,爬过山坡之后叫他痒痛难当,至今回味起那滋味都觉得难捱,不过……小丘猛然一睁眼,这可是九重天上,何来的飞虫有胆作祟?
映入眼帘的,果然不是飞虫,而是一只裹成小卷的绢纸。它当中被一根红绳绑着,悠悠哉哉地从上头悬了下来。小丘顺着那根线仰头看去,却见头顶一片瓦开了大半,露出一半眉眼来。小丘与趴在屋背上那贼人四目,不对,三目相对,那贼人竟然丝毫不躲不闪,反倒还用手抽动了下绳子,有恃无恐地笑看住小丘。
小丘精气神不佳,刚醒转身上没力气,茫然低低道:“无极,你做甚么呢?”
没料到他如此贪睡,又不忍心叫醒他,无极腰酸背痛地在顶上趴了半个时辰,说:“你看看信呐。”
小丘只得打开了,轻轻看了一会儿,竟有些不能回神,却听无极在头顶上拗长了声调、摇头晃脑地念:“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念完扬手把红线一送,人便伴着逶迤落下的红线,扬长而去,那只好看的眉眼,漆黑的瞳仁也消失不见了,给小丘却腾出一片小瓦片的空空荡荡,一束方正的天光照进屋来,照进在身上,照进眼底。委实是好不醒人,日后可怎么睡?小丘恍惚想。
少顷,上头的瓦忽而又被盖了上。
可那瓦没压对还是怎的,刚盖上就被一阵妖风掀翻了。
小丘听着屋外一声碎碎之声,对上无极瞪如铜铃的眼,不是故意,可当真是忍俊不禁,很无奈轻笑了出来,很快又叹了口气。
无极坐在瓦背上,从那个空荡荡的方孔里看下来,羞恼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且睡你的,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本座这便去别的仙君府上翻几片瓦来……”
小丘还没来得及出声,他便消失不见了。
不多时,就听见隔壁春风仙子府中,传来了一阵那个声音亮堂闻名于九重天的老仆吊着嗓子眼的骂街之语:“挨千刀的登徒浪子,青天白日的竟有胆掀了屋顶的瓦,偷看我家仙子更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说到最后那句话,高音划破长空,直入九霄,其音色便是一只绝好的唢呐也抵不过。
打发了出于义愤主动助春风仙子捉拿采花大盗归案的一帮天庭义士们,小丘回到寝居关上门,打开床头的箱柜,看着抱着膝一脸狼狈与委屈坐在里头的无极,竟然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越笑越开怀,倒在床榻上,抓起乱麻般铺在被子上的红绳,头侧在枕头里,又不禁想那春风仙子日后要如何见人。
无极本来觉得丢了丑,然而看他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不知怎的竟生不起火气来,只能有认了栽。
第三日,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是一番啼笑皆非。小丘起初头大如斗,只恨自己少生了八条腿,怎生也逃不过这冤家的追捕,可后来心里却又好气又好笑,无极言行之间流露出的那一分笨拙与稚气,着实让他无法狠起心肠。尤其正值此刻,他其实过得很是煎熬,有无极在侧仿佛一切没那般糟糕了。
不过三日一过,小丘这天还是趁着无极还不曾大驾光临,早早便腾云逃往那天宫,殊不知这一去,反倒叫他后悔不迭。那大殿门口还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往来恭贺之人滔滔不绝,小丘性子老实,排队到了那递名帖之处,同那老者说:“烦请老丈替小仙查查,何时才能轮到我去拜谒帝君,小仙三日前是递了名帖。”
那司阍老者目光从名帖上抬起来,乜他一眼,竟道:“三日后且再来罢。”
小丘一怔,小声道:“敢问老丈,为何又要三日?殿……陛下当真这般忙么?”
那司阍老者道:“喊你等便等,上头的事,老头子怎生晓得?你且走开罢。”
向来便是如此,他望着西曜帝君,好比马儿望着那山,中间拦着跑死了也翻不过的千山与万水。小丘立在繁华的宫门口,仰望着巍然天宫片刻,转身在满是坐骑车撵中远去了。只是不多会儿的功夫,仙家们的鸾座已然摆满了侧道,他神思倦怠,绕老绕去半天,也没能绕出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位仙子的裙角。将将听得“呀”一声,他惊醒过来,忙躬身道:“得罪得罪,是小仙的错,还望仙子见谅……”
玉树仙子刚被几名仙娥簇拥着从殿门出来,好死不死撞着小丘,又遭踩脏了裙子,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来,嫌恶道:“陛下大喜,你这小人来此作甚?平白让人倒了胃口!”
小丘这才举目看清是位自己不曾开罪过的女仙,不明就里好不尴尬,然而他被排挤日久,又是个不会强硬的软和性子,只好拱拱手,小声道:“小仙这便退下了。”
岂料他忍让至此,玉树在身后仍旧不依不饶,反还高声道:“本仙子的下裳都被你弄脏了,你便如此走了?”
周围仙人听到动静,三两驻足投来看戏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小丘不便如此失礼,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不知仙子……意欲何为?”
玉树仙子将下巴一仰,目光斜斜落在他脸上,竟然张合着嘴唇道:“你且跪下,给本仙子擦干净衣裳,我便饶了你。”身边随侍的一名年长些的仙娥大约觉得过分,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下。
小丘难以置信道:“甚么??”
玉树仙子拂开仙娥,轻笑道:“我本以为你只是心肠腌臜,却不想耳也是聋的?”
众仙家之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小丘仿佛被那声音剥光了衣物,很是难堪,骤然涨红了脸,胸膛起伏片刻,忽而道:“你不可理喻!”
“想逃?你休想!”见小丘说完转而拂袖而去,玉树仙子怎肯轻易罢休,挥袖疾驰而去,挡在他身前,道,“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便送你三鞭,替帝君陛下出一口恶气,我倒是要看看,今日有何人来护着你!”说完月白披帛在空中游动着绞成麻花似的一根,狠狠抽了过去。
小丘从无人教导,资质何等低下,如何受得了她这上仙三大鞭?只“啪”地扛过一下,便神魂俱颤,被抽中的那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抖得不像话,他惶恐的想,莫不是本就不强健的筋骨又被损伤了?
那玉树仙子见小丘如此形容狼狈,这些日子以来被无极真君百般拒绝,却听闻他与小丘各种不堪传言,觉得深切被辱的恨意登时被抵消了大半。周围天南海北的仙家也都知道小丘的根底,晓得他向来帝君所恶,因而也无人愿在这天宫上前说一句话,平白惹得一身骚。
越是无人出言阻止,玉树仙子便越是觉得自己此举众望所归,仿佛得了众仙家的默许审判罪人一般快意笑着,又挥来一鞭。那一下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比之上一鞭凶了三倍不止,小丘躲闪间被抽中背心,竟似一只陀螺,活生生在空中转了几圈方才“砰”一身落地,他痛得难以出声蜷缩在地上,半天才呛咳几声,唇边一抹血缓缓淌下。围观人的漠然他平生不是头一遭体会,可小丘抱着手臂环视一周,腔子里却止不住地发冷,他恐惧得无以复加,眼泪往下涌,瑟瑟发抖地想——为甚么不救自己?便因为自己欢喜西曜帝君,他们便如此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打死么?!
那年长仙娥见状不妙,一把拉住玉树仙子的手道:“仙子不可!”
周围的仙家也大都觉得过犹不及,却也高高挂起不曾出口劝,玉树仙子本来想收手,被那年长仙娥这一劝阻,却反骨作祟,作势收要手。小丘匍匐在地,本以为逃过一劫,几乎身子一歪,头和眼泪一起落到地上,却忽然见玉树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是一披帛挥来。
那一披帛携着风雷之势,委实令人目不暇接,小丘首当其冲,再无半分气力哪怕运气护体,令人诧异的是,向来软弱怯懦任人搓圆捏扁的他,面对如此危急情形,却忽然笑出了声。他其实也不笑什么,便是当真好想好想问玉树仙子一声,逗弄得可还过瘾?也好想好想问旁观漠然看客一句,可还看得开心?他更好想好想问天道一言,为何给了他这样卑贱如猪如狗的命数,任人随意执掌生杀,踩在脚底,予取予夺?
披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里小丘三丈远到三寸远竟不过须臾,他心知此生再无望求救无门,竟然不觉得怕了,反有些平静等死的意味。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披帛即将挨到心如死灰的小丘身上之时,却听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饱含着怒意的呵斥之声:“尔等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