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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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五百余年，昔日被西曜帝君扫地出门的小满仙，又一回真正长住在了那天宫之中，且还不以是仆从身份的消息，不到半日的光景便成了各家的神仙洞府三两聚在一起，吐纳闲磕牙时最常被提及的一桩奇谈，佐之以供众仙家好一番唏嘘惋叹的，便是那西曜帝君被贬戍到下界去囚于荒野百年的玉树仙子了。
金乌西沉交班时分，向来怜惜美人的夜游神听罢叹说，玉树仙子从前养尊处优，终日侍弄那晶雕玉砌之物，如今到了那荒山野岭，不食俸禄，也遍寻不着香火供奉，岂止一个“惨”字是也？转而又叹道，如此美人，当真是可惜了啊！
那忙了一日，即将班师回朝的日游神生来便与他作对，这次亦不例外，直嘲那玉树仙子咎由自取，毕竟小满仙再不为帝君所喜，也是那天宫府上出来的，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么？
二位对头互相争论不休，一时也分不出高下，然则这时过路的北淮仙君只闲闲道了一句，便让他二位不约而同停了下。北淮仙说：“你们当真以为帝君陛下，会对那小满仙转了念头么？”
日游神夜游神皆是一阵，道：“愿闻其详。”
北淮仙这才点拨道：“两位神君且好生想想，从前陛下对小满仙是何态度？如今又是甚么情形？转变之大可说犹如天壤别，难不成帝君陛下莫名其妙便幡然醒悟要好生待他一只小山精么？这中间岂不古怪？”
夜游神道：“自是古怪的，可本座着实不懂，其间关窍究竟在哪儿？”
北淮君道：“关窍却也不复杂，二位神君只需好生琢磨琢磨，这回的事情中间，又多了一个谁？”
夜游神茫然道：“谁？”
他尚未想通，却听那日游神恍悟道：“仙君是说那……优昙仙尊？”
北淮仙但笑不语，拱拱手功成身退也。而不过月亮升起时，这一番颇为经得起推敲的论证便火速传遍了天庭上下，给恰巧出来寻人的无极真君听了个正着，他得知前因后果顿时大发雷霆，急匆匆向着天宫而来，可怜其时那身处风波中心的小丘才从神志不清中醒转过来。
住进天宫殿中之后，优昙心下疑惑不得解答，生怕他再遭欺负，索性始终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西曜心急如焚又不便表露，又拿她一贯无法，只好自己坐在屋外的石桌石凳上随她去也。因而服了汤药的小丘醒来之时，就着微弱的灯火一瞧，发觉自己正抓着闭目养神的优昙的袖子不放，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优昙不过假寐，神识敏锐，自然转瞬便睁开了眼道：“小丘，你醒了？!”
小丘原本便无甚么慧根，神魂受损后脑子更是转不大动，看了她片刻，想叫人，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眼前姐姐究竟是何方神圣。优昙见他欲言又止，觉出不对来，忙颤声问：“你怎的这般模样？是说不出话来，还是……”她脸色一变，“不晓得我是谁？”她不晓得世间大凡郎中都是这个德行，着实是被岐黄真君一番医嘱吓得怕极了。
小丘头疼欲裂，不禁按住了额角，正奋力忖度着，却听屋外匆匆有迈步进来了，二人同时回头，却见西曜帝君孤身一人跨过门槛进到了屋中——如此及时，大约是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动静。然而见到双目半睁捧着头，见着他便是一蜷缩的小丘，他脚步又顿时僵住了，只用视线牢牢看着这头。
优昙瞧他一眼便转过头，冲着小丘急道：“你倒是说啊？小丘，你可还认得我？”
西曜听她如此发话自然也想到了岐黄真君那番话，神色为之一变，快步上前，嗓子发紧低低唤了一声：“小丘，是我，你可还认得？”
“殿下……”小丘茫然地道，如何能认不得呢？他倒是巴不得认不得。可西曜帝君怎的会在此？自己搅扰了他订婚之喜，让他在神仙面前丢尽了脸面，他此刻不是该对自己恨之入骨么？怎的会一脸焦急的在此，还温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我呢，我呢？”优昙实在不放心，抓着他的肩膀只问。
小丘呆呆看了一刹帝君，转头看着优昙，终于恍然大悟起来，原是为了她？也是，自是为了她，除了为了她，还能为了甚么呢？小丘为自己一闪念而感到悲哀，灌了药睡去之前的记忆也想了个大概起来，他不自觉缩了下肩膀，仿佛想要减低存在感般的，黯然虚弱地道：“认得的，仙子姐姐，这么些年你总算是回来啦。”
“记得便好，记得便好。”优昙大松一口气道。
小丘看了她久违的脸片刻，到底活转了过来，也比不得她百无禁忌，他着实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惨，竟勉强挣扎着起身要拱手，口中还艰难道：“方才是小仙失……”他话未说完，却不留神扯到了伤口，咳嗽牙都压不住，好是痛楚，喉间又是一阵铁锈味。
西曜陡然止步，静了少顷，道：“不必多礼，你，你且躺下吧。”
“都成甚么鬼样了，你还分不清五阴六阳要给他行礼？再说了，他配么？”优昙也扶着人一面给他顺气，一面恨了眼木头桩子般立在一丈开外的西曜帝君一眼，转而却也愧疚起来，气恼自己道，“不过说他，我也无甚么资格，这些年我只顾着自个儿情伤，只想着你在天上总归有帝君陛下庇护，可我看到你时才明白，我所作所为，便无异于将你抛在这九重天上了，且这么些年，陛下丝毫没有看顾于你，反而多加欺辱于你，是也不是？”
这些话题无一不在触西曜帝君霉头，小丘如何敢答。
优昙对上他的眼，心酸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小丘，你且放心，你不想说的都不必多说哪怕一个字，只需告诉我是也不是，姐姐先前说过了，便是豁出这条命，必然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小丘看了一眼西曜帝君，低垂着眼片刻，却摇了摇头。他其实很想点头的，却轻轻地想，自己得要顾全大局，毕竟西曜帝君虽说要成亲了，可从此刻焦急神色来看，大约心底里还是爱慕仙子姐姐得很，他此刻若是点头，与公与私，都着实太过卑劣了些。
优昙仙尊看他片刻，却说：“既然你自愿从此与陛下前嫌尽释，那自是极好的。但有一点你可得记住，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姐姐，否则我定与你好看！”
“哎，”小丘怯怯答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就如此轻易的逃过了一劫，毕竟优昙向来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然而她都这样说了……兴许，他看看优昙沉稳了不少的面容，光阴催人变？他暗暗说服自己，又道出了心中疑惑：“仙，仙子姐姐，我怎的会在此地？”
优昙平铺直叙道：“岐黄真君道你受不住颠簸，此处离得最近，因而殿下便准你在天宫睡下了。”
情知自己是沾了优昙尊者的光的淮南鸡犬一只，小丘还是好生惶恐，又拱手作势要起道：“多谢陛……”
“莫要乱动！”西曜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道。
“你谢甚么谢，你给我躺下！生怕断气不及时，要赶着找户好人家投生去还是怎的？”优昙也及早把他摁着肩头压回了床榻之上，她转而看了看桌上的汤药，说，“放开我吧，我去端外头走廊上正在熬的药，岐黄真君吩咐过，你睡前须得先把药要吃了。”
小丘满腹愁肠地放开了优昙。她还没走两步，小丘余光却忽然望见西曜帝君长身玉立站在一侧，想到优昙一出去，自己便要与他独处一室，心下便是一慌，张口便道：“仙子姐姐！”
“怎的了？”优昙浅淡回眸。
小丘欲言又止，还是强行把话压了回去。他这小山精生来便不甚坚强，软弱又愚笨，好事不为，错事一堆，如今更是怕得要死，只想着能逃避一刻便是一刻，方才好容易才将仙子姐姐的疑心打消，若是再多说多做些，只怕便轻易混不过去了。况且难得西曜帝君大约也不愿让优昙尊者知道那些龌龊事儿，今日才会对他如此仁慈地配合不做戳穿，想来纵然仙子姐姐不在当中斡旋，他应当也不会对自己如何声色俱厉吧？
“无事便好生躺回去。”
优昙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瞧西曜帝君一眼，转身离去了。
大约是怕小丘受风，她立在门外还特意掩了上门，这才逶迤向着那在长廊下尽心侍药的小仙侍走去。西曜帝君见门被优昙掩上，低头站了少顷，这才缓缓迈步向着榻边而来。
小丘说不怕是决计不能的，喉头发紧，垂着眼颤声道：“多谢陛下。”
西曜帝君立定在床帏之外一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神说：“不必，”还欲多说些甚么，然则他向来不是善言之人，却也不晓得如何表述，只好又轻轻摇头道了一遍，“不必。不过……”
却听西曜帝君顿了下，小丘不禁茫然举目，心道不过甚么？却见他蹙着眉头，语有所指地问道：“不过，怎么你如今都唤我陛下了？”却不是往昔的殿下。
原本看他神色，小丘还以为是何等要事，乍一听竟如此之鸡毛蒜皮，还颇为茫然，却还是循旧例赔着小心道：“从前，从前着实是小仙无礼僭越，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你，”西曜帝君心下失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还是唤我殿下”一言，只得闷闷地说，“你想怎的叫便……怎的叫罢。”
“是，陛下。”小丘还是没有胆子胡乱改口，看他一眼，不自觉又瑟缩了一下，才捏着被角很是老实、很是本分地说，“白日之事，是，是小仙鲁莽，才搅扰了这天宫宁静，让陛下失了颜面，待小仙伤愈之后自会去狱司领罚，还请，请陛下恕罪。”
西曜帝君想发火，却全是他那老大一口血吐出的模样，定定看他，竟只能抿了抿唇，道：“本君已然当着众卿家的面，审清了事情来龙去脉，是那玉树仙子恋慕无极真君，又觉得你和，”他说到此节顿了顿，几乎不易察觉地捏紧下拳，才淡道，“你和无极真君太过要好，胡思乱想才引出的这一桩祸事。”
“无极？恋慕无极？”小丘亦不曾想到这一茬，好不茫然，想到无极对自己的纠缠，却也觉得自己对于玉树仙子而言委实可恨，没那么无辜了。
然而喃喃自语几句，不多时脸色骤然一变，只觉一腔子寒风到灌而入，从胸口直冰到脚底板。
小丘忙问西曜帝君道：“当真众仙家的面？所以整个天庭的人，都晓得了此事？”都把无极和他这个臭名昭彰的死断袖混在一处了么？
西曜帝君何妨会想到这些，只顾着一味诋毁人道：“你并无甚么罪责，不必多想这些。本君现如今已罚了那玉树仙子下凡囚于荒土百年，你也不必胡乱请罪，现下好生养伤才是要紧，平日里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处，免得平白挥霍掉那岐黄真君救回来的那半条小命！”居上位日久，口气硬邦邦的，加上确实心有妒意，甚么话说出来都好似训斥。
小丘却很是习惯了，不过待到听清话外之意后，原本心如乱麻的他不免也一怔，万般惶惑地抬眼，看着西曜帝君，半晌才不可思议道：“陛，陛下？小仙无罪？”这五百年的漫长流放，让他早已体会了何谓天地不容，也习惯了凡事不论甚么错，最终都会尽皆归咎于自己身上的发展走向，一时之间得了回公道，竟只觉得不甚真切。
西曜帝君道：“此事是玉树仙子铸下大错，你自然无罪。”
小丘呆呆片刻，耳边忽然回响起出门的优昙尊者再三那句的“必会为你讨回公道”，不由暗暗心酸地想，他还是一如既往将仙子姐姐每一句话都放在心尖儿上护着，遂自顾自更坐实刚才的一番揣测。可是，他的心神又被另一个更紧要的问题牵绊住了——无极若是晓得了，自己因他成了这般惨状，将会做甚么？！
西曜等不来半句搭白，不禁道：“本君处罚了她，你不开心么？”
那口吻怪怪的，倒像是小孩子表功。小丘才醒悟过来似的，忙干巴巴道：“多谢陛下！”
西曜又等了片晌，竟不顾颜面低低道：“便只有这一句？”
殿下要听甚么？小丘不知所措，眼珠来回颤几下，忽然扯起嘴角，仰着小脸怯怯道：“小仙，小仙会和姐姐说的。”
西曜帝君如遭雷殛，半晌才转动眼珠，轻轻俯下身，道：“你方才，说甚么？”
他断句有多轻柔，小丘心中就有多慌张，被他俯身而来那股压迫之力逼得一面抓着被子直往里缩，一面口不择言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小仙枉自揣度君意，还望陛下恕罪！”
“呵，又是恕罪？”西曜帝君看他如此躲闪自己，轻轻说了句，忽然一股失控的暴躁感油然而起，咬牙道，“如今你与我便再无其话可说么？！”他委实再说不出半句软话。
“小，小仙，”小丘慌得六神无主，可凭他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西曜帝君的分毫心意，屋中便一时僵持了下来，好不尴尬，小丘逼不得已忽然灵光一闪，既然不准提他过往的伤心事，强扯笑意道，“对了，还，还未来得及恭贺陛下大婚之喜……”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