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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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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正在被几道缠绵红线扰得满心烦躁的月下仙人冷不防听闻西曜帝君来访,只以为自己耳闻有误,他半信半疑地迈过门槛,看着那负手而立的帝君,忙一面趋庭而过,一面拱手行礼:“参加陛下。”
西曜帝君转身道:“爱卿请起。”
月下仙人直身,道:“多谢陛下,却是不知陛下此番前来是为何故?”
西曜帝君淡说:“便是闲来路过,远远望见你这庭中夭夭桃花开得极好,遂起了心思过来瞧上两眼。”
月下仙人看了一眼帝君,心中忒是纳闷,嘴上却好言好语道:“这桃花本是阵法幻象,时刻得人世间的缠绵情意滋灌,自然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开得极好的。帝君若喜欢,小仙可去天宫之中设上一道法阵,令陛下此后可足不出户赏桃花,岂不妙哉?”便是莫要骤然来访,搅扰下属劳作了。
西曜帝君自然听出其意,道:“那倒不用,间或一瞧赏心悦目,看得久了,怕是要生厌。”
“陛下说得极是。”月下仙人不知联想到甚么,莞尔道,“不过也多亏了帝君忽而来访,才让小仙得以偷偷闲松松筋。”
“哦?”西曜帝君转眼,“卿家今日很是繁忙?”
月下仙人摇头道:“忙的便是那些风月情事,不打紧,便是有些令人头疼。”
“头疼?”西曜帝君道,“你抱手在天上设劫看戏,瞧那凡人苦苦在红尘挣扎,为何头疼?”
月下仙人笑说:“这便是陛下有所不知了,普天之下便是在没有比情爱之事更叫人头疼的了。”
西曜帝君道:“愿闻其详。”
月下仙人沉吟片刻,说:“那便拿方才烦扰我的一桩姻缘事来说罢。三言两语将其来倒也简单,无非是那人间有一女子痴恋男子多年无果,终于决定放弃,那男子却幡然醒悟,立志追回那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却不慎丢了命的故事。此事说来,却是老土,可难就难在那男子阳寿未尽却生无可恋,迟迟徘徊忘川不肯还阳,阎王直逼了上来,骂说我若不会安排命数,便不要乱写,笔下人物不听使唤,逼得他忘川府鬼满为患,他还放言,倘若我再不解决这些为情而死之魂,便要上书弹劾于我。”
西曜帝君诧异道:“本君也有此惑,为何你不能安排笔下人物?”
月下仙人唏嘘叹道:“是小仙洞察力稀缺,看不穿那人形貌魂魄,只能囫囵安排一桩情事应付,然则小仙笔力太差,万物有灵,纵然卑微如凡人,面对如此浮皮潦草的天命说不得也得违上一违。”
西曜帝君失神片刻,不知想了些甚么,回魂才敷衍道:“确是如此。”他转而压抑着甚么,又问,“可那男子无情多年,怎生忽然就幡然醒悟自己对那女子情根深种?”
“天长地久,时时刻刻被世间另一人挂牵着,人非草木,他如何会当真无情?不过是不懂罢了,”月下仙人嘿嘿一笑,忒是招贱道,“且此事说来倒也简单,无非是小仙从中作梗,又搁了了另一名男子二人之间,那女子与另一名男子在一处,那男子在侧望着便觉得一颗心浑似油煎火燎,片刻都坐不得,久而久之他再是愚痴,怎会不明晓自己已然落入那情网之中?”
月下仙人说完笑得自得,抬头一看,发觉西曜帝君却面色青白,诧异道:“陛下,您……”
西曜帝君却一转身:“卿家先忙,本君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月下仙人看着他的背影,好不疑惑。
西曜帝君匆匆回去之后便下旨,让众仙家非存亡大事不可惊扰自己,随后闭了天宫大门,仙娥们面面相觑,皆在商讨陛下这次突然闭关是为何故?而说来也是冤孽,西曜帝君这边厢是自愿大门不出,小丘那边却被人堵得被迫二门不迈。
话还得从小丘将无极真君从天宫大殿带走讲起,那日他带着浑身是血的伤员腾云驾云,不多时便到了那老君殿。老君向来和蔼,一听情由,又见此情形危急,自然回身拿了两粒对症药丸交托到小丘手里。
无极向来厌倦这臭烘烘的丹药,伤痛发作神志不清时更是别扭,转过头去就是不肯张口。小丘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忍着哽咽道:“无极,你乖些,吃下去可好,便只有这两粒……”
老君看他哄孩子般,好笑道:“那是自然,多的一粒也没有了。”
无极看了小丘一眼,这才将丸药服了下肚。然而只消一刻,他还未多说几句哄得小丘心疼肉疼于他,便骤然陷入了昏睡之中,头歪下去的刹那吓得小丘扭头惊叫说:“老君——”
老君老神在在道:“无妨,你且宽心,本座给你那药,一粒是生死人肉白骨,一粒是为令他安睡。”
小丘不通医理,问:“为何要如此?”
老君和蔼说:“自然是因着那肉白骨之历程太苦了。”
小丘心下好不恻然,不多时果然听那无极真君昏迷之间说起了胡话,大都是“好疼”之语,他再定睛一瞧,那额上豆大的汗珠滚得好似不要钱。
心善如小丘只恨自己帮不上忙,险些落下泪来。他与无极真君这些时日以来,在这九重天上颇有相依为命之感,从老君府上将人带回无极岛屿之后,自是义不容辞衣看顾于他,擦汗换衣辅以运功,衣不解带整整三日。无极间或睁眼,每每皆是他这般焦急模样,又回想起玉树仙子那一番男子恋慕男子的惊世骇俗之言,心中好似有小手在揉,只恨不能将他一道揉碎在自己怀间。
这日小丘觉出无极烧退,终于没忍住睡了过去。
无极真君恰好在此间醒来,定定望他如画眉眼,那诉求愈发强盛,于是将睡得甚为不适的小丘抱至自己身侧,看他眉间微蹙的沟壑松开,好似见大海浪平,由身到心一番涤荡。
无极顷刻间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如此,我大约也是喜欢上了你罢?”
他乃是赤子脾性,于是自然随着本心附身压了过去,只轻轻一尝,无极便觉神魂颠倒,美得竟忘了身上的诸多痛处,更为确认自己对小丘的绮念为真。他与小丘额头相抵,竟是无师自通低声自欺道:“那玉树仙子道你倾慕帝君,可你同我讲过,你在他座下是五百年前的事了,想必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吧?不过瞧那西曜帝君看我的眼神,我便晓得,那厮大约对你仍旧贼心不死,你不必怕他再伤你,我会护着你的,这一生一世,本座自会护着你……”
无极说着声音低下去,而后又是一场缠吻。
小丘睡梦之中略觉不适,岂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被无极压在身下胡乱亲吻着。他气息迷乱,小丘震愕之下一把将人推了开。无极真君情窦初开不受礼法约束,自是不懂羞愧为何物,睁大眼喘着气笑看他的模样,好不无辜。他还道:“小丘,你推我作甚?”
小丘浑身发颤:“你可知你方才是在作何?”
无极真君明亮一笑:“自然晓得。”他凑过去作势又要亲一口,小丘一个激灵推开了他的下巴,厉声呵斥道:“你晓得还来甚么!”无极不满地看了一眼他,道:“亲你啊,我欢喜你,不合该如此么?”
“你,你……”
不曾预料到会听到这般理直气壮的言辞,小丘被惊吓得指着他,手指抖得不像话。他为外界苛责日久,养成了凡事反省自躬、每日三省吾身的毛病,望着无极真君的眼睛,忽然一阵面色青白,无极真君年纪尚幼,不懂这些也是自然,但是他断了千年的袖,便被旁人排挤了千年,如何对此不过度反应?所以是他带坏了无极么?!
愈想愈发慌张愈发懊悔,仓促之下,小丘竟选了落荒而逃这一条路。无极伤重未愈,被他骤然推翻在地,扯到伤口痛得面无血色,当真好生气恼,在身后捶这地面只喊:“小丘,你休要逃开!你逃不开我的!”
小丘招来一朵白云,两腿一软便跌坐在云端,捂着耳朵不肯多听半句。他以己度人,原本以为少年人脸皮薄,自己逃回去表了态便足矣,岂料无极真君缓过劲痛来,不多时有了力气便追来了小满仙府邸上叨扰,在门外道:“小丘,你开门!咱们在一块儿不快活么?你为何要躲着我?你再不开门我进来了!”
小丘急道:“你不准进来!”
无极真君何曾被他吼过,静了一时,惴惴道:“你可还好?”
小丘紧绷道:“你不进来便好。”
“那本座便不进来就是。”无极真君颇为委屈,小丘不准他进去,他也不敢硬闯,不依不饶地往那木门槛一坐,然后过一会儿说,“可我当真是喜欢上了你,你怎能这副伤人反应?难不成……”难不成我还比不上那心口不一害人害己的西曜帝君么?
殊不知小丘被屋外魔音灌耳,不堪其扰,毅然决然把自己锁在最深一重院落中。他接连三日不出门,不知情的仙家看来当真不晓得是哪个欠了哪个,又是哪个和哪个表白?好一出俳优滑稽戏。
如此这般长久下去却也不是回事,小丘胸中好不苦涩,这日深觉委实不该再躲下去,遂咬牙推了门。无极闻声本以为是忆元又来给他送吃食,慢慢转过头来,发觉是他,骤然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捂着肩头站起身来,道:“小丘!”
他那笑容当真是少年气十足,被拒绝多日却一如往昔对他言笑晏晏,小丘一瞬间都觉得愧疚了,自己竟这样伤害他,然而不拒绝,只是更深一重的伤害,平白叫他被自己连累受人白眼,遭天上地下的神仙精怪看轻。小丘想罢打定主意,苦笑道:“回去罢,我是不可能答应真君的,真君而今年幼,尚不知相思苦,更不知男子相恋悖逆伦常不说,还触犯天条,小仙如何能纵容自己一念之差让真君走上歧途?”
无极心下不屑想,天条是甚么东西?只是,他看了一眼小丘,晓得此话不可宣之于口,卖可怜道:“你也晓得我是何等桀骜之脾性,你这般抗拒于我,但凡本座有三分火能发作出来,必然不准允自己这般低声下气,可我见着你就欢喜,见不着你便难过,每一刻都好似刀绞,委实也无法自控呐……”
小丘听他言谈如此切肤,依稀记起自己过往,心下悲恸非常,扯出一张似哭似笑的面皮,艰难道:“可此刻倘若当断不断,日后只会反受其乱呐。我向来孤苦无依,近些日子以来,也总是霸着真君的时间,真君想来也是因此而有了错觉,何妨暂时与我分开几日,兴许就会发觉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不知真君意下如何?”将这九重天上仅有的朋友推开,于他而言当真是难捱。
聪慧如无极看他片晌,忽而也强扯嘴角道:“你在哄我。”
他笑得那般倔强,忍着不肯流露怯意与难过,却叫不知不觉将他当做挚友至亲来看待的小丘心痛:“我……”他在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倚在门边,竟理不出半点头绪,不知自己日后究竟该如何是好?如是,他们便僵持了下来,然而这对峙持续不到一刻钟,长巷那头,守元和忆元两团肉弹一般冲来,口中大喊着:“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小丘晓得他们向来风吹草动当燃眉之急,不以为意道:“又怎的啦?”
忆元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小丘举着袖子给他擦汗,他喊了一路,这时候到讲不出来了,急急喘了两口,道:“帝君,帝君陛下……”
单是听着这几个字,小丘便是一惊,抓着他的脸问:“殿下怎的了?”
那边向来乖傻的守元见忆元上气不接下气,着实道不出话来,实在等不得了,只得咽了下口水,握着两只馒头般肉呼呼的拳头,通红着脸抢白说:“帝君陛下,他,他不日便要成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