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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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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历历在目,西曜帝君负手立在窗畔,暗想兴许是那小山精此前孤单久了,无亲无友,以至于和无极真君如此交好吧?然而西曜帝君擅自为小丘找的借口,却在接下来一个又一个节气被无情戳破了,小丘再也不曾于节气之日拜谒过他。而回忆起最后一遭来拜访,不正巧是他和无极真君相撞之时么?而如今他如此无视自己,除了和那个无父无母的妖孽玩野了心之外,还能有甚么原因?
西曜帝君也不甚洞悉,自己何以如此心气难平,只恼火于一味自家昔日的小仙使竟敢不来朝拜自己。然而他居高位日久,自是不懂得主动的道理。况且,五百多年都过来了,西曜帝君胸有成竹地想,总有一日那小山精会哭天抹泪来求自己宽恕他。
次日大朝,有卿家上奏称那人间妖兽之祸愈发严重,西曜帝君思索再三决定御驾亲征,并随手点了数位散仙做急先锋,其中便有无极真君一席之地。无极真君纵然天生地养绝好资质,却年不过一岁,从未有过战斗经验,小丘听罢心急,去找帝君求情,却被天兵拦在了寝殿之外。
他不是豁得出去的性子,只好在门口闷头苦等。
西曜帝君商量完部署,便听得下属回禀小满仙来访,登时动了动眉毛,心道如此便熬不住了?遂让仙侍传小丘进来。却不想他捡上九重天来的小山精头一句话,便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小丘谨小慎微道:“小仙今日前来只殿下求一件事,便是还望殿下能将无极真君从先锋之位上撤下。”
西曜帝君渐渐冷淡下来,道:“为何?”
小丘将斟酌了几个时辰的腹稿和盘托出,道:“无极他虽则法力雄浑,然而诞世不过一载,不懂运用法力,此去人间凶险,只怕真君若为先锋,反倒会给紧张的战局添上几分乱。”
西曜面无表情道:“你当真是为大局考虑得很呐。”
小丘听得一怔,他也是西曜帝君身边的老人,自然晓得这语气很不对,于是忙据实以告道:“小仙自然也有私心,毕竟无极真君乃小仙挚友,小仙也怕无极真君在此战之中受伤。”
西曜压抑着甚么道:“退下罢。”
“殿下……”小丘颇觉不甘心。
西曜帝君慢慢抬眼,说:“本君叫你滚出去。”
小丘不明所以,惊骇莫名,抖着身子连忙拱手退了下去。
西曜帝君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口,竟再无其他话可与自己言,忽然拂袖而起,案上瓜果滚了一地,有青有红皆摔得四分五裂,忒是凄惨。他手撑在案上,呼吸粗重胸口起伏不定了好一阵。
等到随队出发那天,未能帮上忙、反而不知何为惹恼了帝君的小丘不免满目忧心,将天上再无仙友照拂的无极真君拉到南天门一旁,喊他莫要冲动、莫要当出头鸟、莫要凡事独来独往云云,分明是老生常谈,无极却侧过耳听得很是认真,仿若头一遭被嘱咐。旁侧有一仙家见他二位如此,发出一声嗤笑。
小丘惯于被嘲,也没说甚么,却不想无极竟神色不虞质问道:“敢问北淮仙,小满仙看我少不知事,细心嘱咐于我,你这却是甚么声气?倘若你不说出个究竟来,本座此番定叫你好看!”
北淮仙在小丘面前抖了威风多年,不想这回被无极真君问住了。哽了一会儿,他却也懂得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不阴不阳斜乜了小丘一眼,哂笑道:“自己龌龊便罢,平白连累了别的仙友。”
小丘会意,登时面色微白。
无极真君不明所以,上前一步释放威压道:“你道谁龌龊?”
北淮仙不想他如此不留情面且回护小丘,被吓得倒退几步。小丘也未曾料到无极功力如此一日千里,呆了一瞬急忙拉住他,踮着脚同他凑近耳语说:“无极,三刻便要出发,咱们休要多生事端,不然稍后帝君来了惩治于你该如何是好,他说你便任他胡说,不打紧的……”
无极见他主动挨着自己,心下软了三分,只肖想此刻长些,于是始终不语。
小丘解释再三不得回应,着急揪他的袖子,道:“你可有听到我的话?”
无极心下享受,却听旁边忽然清越一声:“成何体统?!”
小丘悚然转眼,却见西曜帝君不知何时降临,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攥住无极真君袖子的手,而他旁边的细水仙使正是发出呵斥的女子。小丘登时以为厌恶断袖到了无以言表地步的帝君误会了自己和无极的干系,连忙撒了手,嗫嚅着随观战的众人一道躬身行礼道:“参见帝君。”
西曜帝君垂眼理了下长袖,抬眼道:“诸卿家请起,至于有些无关紧要之人,就速速退下罢,赫赫南天门怎容得尔等拉拉扯扯?”
北淮仙又发出一声嗤笑。
小丘越发摇摇欲坠。
无极下意识扶住他,怒目而视帝君,不想西曜帝君目光却更为刮骨。他一怔,又回头看看那瘦骨伶仃的小满仙,仿似抓住了些甚么。小丘面色难堪地低声道:“无极,我无妨,我先走一步,你务必好生保重自己,莫要总是单打独斗,交些朋友罢。”说完冲众仙家一拱手,匆匆逃了走。
平生头一次去挣战功,本该是踌躇满志的时刻,无极真君却满心都是西曜看自己那一眼,他虽说不通礼法,却也晓得那目光之中所含为敌意,只想问缘何故?
下到那妖兽作乱的大荒之东后,仙家与相熟之友各自为伍,无极个性最为桀骜,瞧不惯那些个蠢物,自然凭一己之力战妖兽,把先前小丘让他莫要做独行侠的吩咐抛到了九霄云后,甚么朋友也没交着。
这日他照例背着长剑清扫一方丘陵,杀得差不多了,正往边缘走,却听旁边一阵激烈之声,他本不欲去管,却望见那边玉树仙子被妖兽围殴得好不凄惨。无极真君想起小丘的再三嘱咐,顿了一下,蹙着眉头转身飞去。他本就得天独厚,这几日的磨练更是让他修为大涨,面对诸多妖兽,打斗虽然生涩了些,却也没叫那些妖兽占了多大便宜。无极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看重伤玉树仙子,判断她只是一时起不来,于是那正等他来搀扶一把的玉树仙子,便愕然望着恩公走远了。
不过玉树向来自认恩怨分明,次日接着斩杀妖兽,她便告别了挤眉弄眼的友人,主动去和无极组搭伙。无极不懂男女之情,只以为她欲报恩,又想到小丘让自己结识朋友之语,这便容许了她靠近自己。不想夜间,他这个万事漠然的性格,却和玉树仙子闹了一场不愉快。
起因煞为简单,不过是众仙家吃酒的时候,玉树仙子端着酒碗,冷不防对着正在打坐假寐的无极一句劝:“有句话,我是当真君是好友这才说的,那便是真君还是离那小满仙远些为妙。”
无极登时睁眼,目光冰冷。
玉树这一天下来也摸清他的稚童脾性,道:“此话断不是挑拨离间,只因那小满仙委实不堪呐!”
无极忍着怒气:“他如何不堪了?”
“他呀……”玉树仙子颇为踌躇,毕竟有些事说出来她觉得污秽。
无极只以为他们又在无故孤立自家小丘,愠声道:“既然说不出来,那便莫要胡说八道凭空辱人清白,否则休怪本座与尔等翻脸无情!”
玉树仙子一怔,急道:“不是小仙胡说,那小满仙当真不堪!”
无极只信自己所见所闻,断然不为外界所影响,起身摔袖,背对玉树仙子寒声道:“然而仙子却说不出他如何不堪!这不是胡说又是甚么?!滚吧,本座昨日就不该救你这等鼠辈的!”
“本仙子才不是鼠辈!”玉树仙子恼羞成怒,也站起身来高声道,“他欢喜西曜帝君!”
无极真君赫然回眸:“你说甚么?!”
玉树仙子扬起下巴,轻蔑地笑道:“他身为男子,却一厢情愿恋慕上了同为男子的西曜帝君,满心要做那虚凰假风,倘若这不叫不堪,那这世间怕是再无龌龊事!”
玉树那段话还有那番得胜的神色,在无极脑子里回荡了一夜,以至于次日也便是最后一日的战斗,他精力稍有不集中,为应龙一爪子抓裂的肩头,登时血流如注,没能保住完好之躯去见天上忧心忡忡的小满仙。西曜帝君切瓜砍菜一般清扫完大半妖兽,转眼见那无父无母的野种被应龙撕咬得好不凄惨,冷眼旁观了片刻,想着小丘的踌躇恳求,还是上前助了一臂之力。
无极真君扭头竟然看是西曜帝君救了自己,年少气盛,只恨不能自己再和应龙在缠斗八百回合血尽而死。却也晓得不可堕了风度,他捂着亲口艰难欠身道:“多谢帝君。”
西曜帝君冷淡道:“真君请起。”
因着帝君布阵甚为英明的缘故,次日那妖患便被提早荡平了。回天界的时候,众仙家本匆忙接到消息前来恭迎,然有人负伤的缘故,所以去大殿中拜谒过帝君之后,倒也没甚么非得待到散席的繁文缛节,愿留便留,不愿便三两离场。
小丘住得偏远,又无人肯同他搭话,因而接到消息赶到天宫大殿之时,西曜帝君一袭英武不凡的金色盔甲,披风烈烈而起,杵剑坐在高位之上,高高在上俯瞰诸位卿家。然则小丘却甚么也看不着了,他只望见虚弱歪在侧席上、一身染血的无极真君,骇得神魂俱颤,顾不得身份地位顾不得在座仙家的侧目冲过去跪在无极身侧,一把将他扶住,颤声道:“无极,你怎的成了这般模样?那里受了伤?”
西曜高踞宝座,将小丘焦急地围着无极团团转的情形尽收眼底。
无极答不出话来,见着他这般在乎自己忽而展颜一笑,再没了半分气力,软软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此刻甚么也不愿多思,只想挨着这人的肩头,好生睡上一觉。
小丘被无极真君这一靠眼眶便红了,着急之下一反平常包子之态,竟转而对着旁侧诸位仙家质问道:“无极真君如此伤重,为何不见岐黄真君?为何你们不扶他去休憩片刻?”
及早扫平祸患,让人间免于一场浩劫,众仙家正在弹冠相庆,被他两个这般哭哭啼啼的苦情戏一打搅,好不扫兴。北淮仙嘲道:“岐黄真君在后殿医治那去了半条命的柳宿仙君去了,一时三刻是出不来了,至于无极真君么……”他断在此处甚为微妙,轻笑道,“可不让旁人碰他……”
小丘难堪别过脸,吞下哽咽,仰头拱手道:“帝君陛下,岐黄真君又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无极真君有伤在身,委实不宜久留在此,小仙斗胆先行一步,带他去找老君医治了。”
说完小丘唤来一朵云,竟不等西曜发话,半拖半抱着无极真君转身离去。
他不叫西曜帝君殿下,而生分地喊他陛下,显然是有所怨怼。相识六百余载,西曜帝君从未听过他这般唤自己,一时间竟没能回神,等抬眼看去,目光之中便仅余他们二人坐在苍白云头仿佛相依相偎着便要飞到天涯海角的画面,那隐忍怒意竟转成了一腔子阴火,燎得五内俱焚。西曜帝君生怕自己当着诸位卿家的面有所失态,沦为笑柄,他只能死死攥住剑柄,好在那长剑由玄铁铸造,才不致扭动变形。
这一坐便坐到那被掌亮的灯顾自熄灭,细水仙使前来探看大殿。细水本以为向来清心寡欲的帝君已然挪座到后殿安歇,握着宫灯推门走近,却被那殿中高高在上那人影吓得手直抖,看清之后,才仰着头迟疑道:“陛下?”
西曜帝君慢慢低眼:“你有何事?”
细水吐了口气:“启禀陛下,小仙是来巡夜。”
西曜帝君淡淡道:“巡过了便走罢。”
细水仙使抿了抿唇,道:“谨遵陛下法旨。”
她握着宫灯逶迤走了几步,却不禁回过头,看了一眼高踞在上孤身一人的西曜帝君一眼,忽然大着胆子道:“陛下,您可是有何心事?倘若辗转无解,其实可与……其他仙家一说,切莫郁结在心头啊。”
西曜帝君一怔,却道:“退下罢。”
细水仙使咬唇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