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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幕 ...

  •   日头不多时便落下来,将屋顶瓦背染得鲜红一色。

      而那登台之人筛下去一茬又一茬,到后头水阁里只余两位风尘妙人各据一方,在捉对厮杀,角逐那女状元的名号。西曜自小金尊玉贵,美人如云眼前过,对此盛事倒没不甚热衷,斜倚在亭上打了个哈欠,不耐道:“当真是啰嗦。”

      没甚么见识的小丘却看得格外入神,苦苦等那故事大结局。

      平日里自己都是被小丘奉若神明,西曜难得见他不理会自己,心中煞是不虞,耳力极好的他恰巧听有酒水的叫卖声,遂碰了小丘一下,把酒袋往他膝头一扔,示意他去给自己打些酒。

      小丘一怔,巴巴看向他:“殿下……”

      西曜却不为所动,道:“打酒去。”

      君命难违,小丘只得恋恋不舍地起身了。只是那画舫亭脊本就不是休憩或行走之地,不甚稳妥,小丘挂牵着花魁之名最终落谁家,下画舫亭子时略不经心了些,竟一个不慎歪了下去。

      西曜没料他如此拙笨,却也得认命去捞他。

      那时正值评乐之要紧时刻,四周之人尽皆屏气凝神,画舫上十几口也正听得好不入神,青天白日冷不防从上头坠下来两个人影子,登时被吓得发出一阵惊呼,高高低低忒为刺耳。

      那水阁之中正在演奏箜篌的姑娘被如此一惊,骇然投去一眼,却正巧见西曜身宛若蛟龙纵然一跃,一手捞着将将落水的小丘的腰,一手探出勾住画舫阑干,轻轻一记旋身,二人便稳稳当当立在了船头的情形。

      察觉有人看着自己,西曜转头也投去一眼。其时他衣袂犹自飘飞,配上那张当真是祸害之中的祸害的脸庞,那姑娘一个失神,手间失了准头,只听得铮然的一声,那箜篌竟生生断了弦。

      时人大哗之,裂弦不详且不由辩驳,那姑娘自然便和花魁之名失之交臂,她醒转后也很是恍惚,枯坐片刻,忽然长叹一声,抛下一句:“时也命也。”转身抱着箜篌下了台,阁侧的几名小丫鬟也忙围了上去。

      看客们瞅了那姑娘几眼,又回身瞧瞧从天而降的西曜与小丘,互相挤眉弄眼。

      不多时,唱名小伙得了示意,扯着好嗓门道:“朱——市——王——月——生——”

      小丘立在船头,看着水阁之中另一位面有姝色的姑娘上台,深觉自己亲自搅扰了这花魁之选的结果,胸中好不懊恼。船主老仆这时却来问:“郎君安好,我家主人邀您二位往席间一聚。”多半是看西曜的身手,拿不准来头,不敢轻易得罪。

      那时的西曜帝君矜贵一如既往,看那老仆一眼道:“不必,此处便足矣。”尊荣如他,自不愿与凡人多打甚么交道。

      那老仆一哽,只好讪讪退下了。

      霸了人家的船头,还如此不给脸面,此种事也唯有西曜帝君做的出来了。小丘低声道:“殿下,咱们还是走罢,去给你打些酒才是要紧事。”

      西曜不客气道:“打酒,再把自己打进水里?况且你不是想看得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小丘结巴道:“不,不会的,有您看着我,况且……”他看了一眼台上,难过道,“这结局早就不言而喻了。”

      西曜这才放过他道:“那边走罢,回去抄十遍天条先。”

      小丘弱弱应了一声。二人先后转身之时,那妖冶异常、名动公卿、名为王月生的姑娘已然安坐台中央,抱着一只琵琶,轻轻一拨,声响顺着水面的淼淼雾气荡出去老远。

      虽说不能胡用仙术、惊吓凡人,西曜气质与身手也着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冒犯的,因而主仆二仙便在黄昏日光之中闲庭信步,踏着堵得连成一片的摇晃船只,优哉游哉往外头走去。那姿态惹得不知多少金陵城的姑娘眼波流转、含羞带怯。

      小丘生来脸嫩,自是比不得自家殿下无耻,跟着西曜每踏上一只船头,便不住地羞红了脸,连连给上头的主人躬身:“借路一行,还望见谅,见谅见谅……”

      西曜烦不胜烦一回身,抓着他的后脖颈快步而去。

      那日的花魁之比着实是一场盛世,这主仆二仙到了尽头那一只船之时,天色竟然暗了下来,墨色的水面向着四周延展而去,他正打算施诀,却忽然被一个清脆幼嫩的声音叫了住:“郎君且慢……”

      小丘和自家殿下一齐回身,就见灰蒙蒙的水面上一叶扁舟上燃着一盏红灯,自远处幽然而来。

      待到近处,方才喊人的小女娃掀开船帘,扎了两个圆髻,低眉含羞说:“水路漫漫,无船寸步难行,这艘船是我家姐儿赠予给郎君的。”

      小丘惑然,却听西曜比他还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家姐儿是谁?”

      那小丫鬟咬唇说:“我家姐儿唤作易纯,便是适才乐比之时郎君为救人所惊扰的那名娘子。”

      “原来是她。”西曜玩味地扬了下眉。

      前后登上扁舟之后,小丘看着执灯立于船头送他们归家的小丫鬟,低声问自家殿下,这是怎生一回事?他们分明搅了那位易娘子的花魁之名,不被喊打喊杀,反而被诸多厚待?他生来泥胚土肉,脑中尽被枯枝烂叶塞着,自然不明白男女之间的风流官司。西曜不知想到了甚么,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对他道:“小娃娃家,管那么多作甚么?”

      小丘想说自己已然快五百岁,却还是不敢出言反驳。

      那水道甚为绵延,临到旅舍之时,那小丫鬟忽然看着西曜,道:“在此地无船着实不便,我家姐儿嘱咐我说,这船便暂借于郎君,不知郎君意下如何?”有勇有谋,谈吐不凡,这小女娃虽然年幼,却脾性当真不错。

      西曜道:“美人之意,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小丘自然听不出言外之意,只以为这便算结局了,可那日得相送一程后没几天,那小丫鬟便又不请而来了。小丘听到叩门声穿过天井,去撤了门栓打开大门,见到来人愣了一下,不由诧异道:“怎的是你?”

      那小丫鬟往后飞了一眼,道:“自是讨船来了。”

      小丘跟着她往那身后一看,目光顺着青石板铺就地面一路滑到渡口,见到那泊着一艘的小船。风过鲛纱上下浮动,隐约露出一张微微低垂的玉白脸颊,那轮廓曾几何时名动金陵城,此刻仍旧好不动人。于是那船讨着讨着,反把他们家殿下给赔了出去。

      小丘和小丫鬟一处坐在柳堤之下,怏怏道:“只讨一叶小舟罢了,你家易姑娘何必来这一趟?”

      小丫鬟白了他一眼,装得老气横秋道:“榆木脑袋。”

      小丘心下闷得很,嗫嚅辩白说:“我分明是泥巴脑袋。”

      小丫鬟没听清,逼他起身给自己摘柳条。小丘只好摘给了她,她清凌凌笑着抓着柳条对着水面噼里啪啦一阵乱抽。溅起的水飞到半空又落下,如一场小雨般的湿了小丘的脸庞,鬓发贴在脸颊,显得脑袋更圆了,活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西曜帝君那时那刻情伤未愈,对万物皆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姿态。那易纯虽说自幼堕入风尘,却向来为男子所追捧,胆大主动了一回不见拒绝,便以为西曜亦是对她有意。于是那日的船,易纯终究不舍得讨回去,反而以此为由头再三不时送些手帕、菱角、糕点云云,好不情浓。

      这一来一往,油菜黄了又绿。

      这日小丘熹微挂着竹篾菜篮出门去赶集,不多时便满载而归,岂料拿着给西曜买的糖葫芦刚进门,便听得那牙床吱呀作响。他对甚么一知半解,以为自家殿下酒醉在发疯,生怕他伤着自己,遂慌慌张张去推门。将将打开一寸门,小丘便见那榻上易纯手臂缠在自家殿下脖子上,仰着头眼角酡红,陶醉得听不到半点响动。她只咿呀道:“你,你且饶了我罢……”

      那调调带着昆腔,曼妙至极。

      小丘尚未回神,便被一股大力挥出了门。

      重重摔在地上,一地皆是好菜,那糖葫芦也跌得稀碎,然而小丘那泥土脑袋中竟是在忖度——自己几时也能把话说得这般好听?琼花簌簌落下,角落青苔气味湿润,小丘醒转过来,转脸捡起粘在地上一片山楂糖衣,抿了一口,苦的险些怄下泪来。

      小丫鬟闻声从厨房赶来,拖他起来道:“怎么了这是?平地摔了?哎,怎的这会儿还想着吃。”

      小丘仰头看她,竟眼里含了一汪水说:“这么难以下咽的吃食,好在没来得及给我家郎君。”

      小丫鬟一怔之下泄了力,他又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小丘接连两次摔得忒是凄惨,西曜看过之后,只说是右腿断了,易纯不信西曜一番信口胡诌便能抵事,特意请来城中最好的骨伤大夫看过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如此重伤,若是凡人少说也得要将养个把月,然而西曜次日赏了颗仙丹给他,小丘服用之后,不出三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这日大雨瓢泼,易纯和西曜在西厢并头闲话。小丘不愿自找苦吃,借口买菜躲出去一阵,回来的时候二人却仍未出门。他生怕重蹈覆辙,放下菜篮,抱膝坐在廊檐下,头搁在膝上,不多时却听木门呀呀洞开。

      他转头去看,小丫鬟和易越主仆先后步出。

      三人打了个照面,小丫鬟面色复杂,易越大约晓得了些甚么,让小丫鬟拿走了菜筐,搭着披帛走了过去,倚在栏杆上。二人一高一低同赏了片刻雨景,易越却冷不防叹了口气,摸下他的头,道:“你这又是何苦?”

      小丘呆呆仰脸,忽而冲她笑笑,不作声。

      这时的易纯与小丘皆是没料到,她这话没过多久,便用回了自己身上。待到油菜绿了又黄时,西曜终是住倦了金陵城。这一日夜里,他忽然对整理床铺的小丘说:“咱们去往漠北罢。”

      小丘怔怔然望他,不明所以。

      西曜问道:“怎的这幅呆样?”

      小丘迷茫道:“殿下,为何,为何这般突然?”

      西曜却摇头道:“突然?并不突然,住得已然足够久了。”

      “那,那……”

      “那甚么?”

      小丘小声道:“那,那易姑娘……”

      西曜却淡淡道:“她又如何?”

      小丘呆呆看他半晌,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只好道:“那几时出发?”

      西曜一面起身,一面抬臂示意小丘来给他脱衣,信口道:“明朝几时起,便几时走罢。”

      次日西曜睡到日上三竿,小丘已把行囊收拾停当了,二人这便踱步前去搭船。在渡口等了片刻,那艘船正要离阜,却忽闻岸上一记箜篌声。小丘倏然回眸,却见易纯抱着琵琶立在渡口,面色憔悴,她隔空望着五百年前的西曜帝君,道:“你便这样一走了之?不留只言片语?”

      西曜负手而立船头,道:“我已为你赎身,从此以后你便是良籍,契书在床头妆镜架上,你自取便是。”

      易纯等了片晌,目光悲恸:“便再无他话?”

      西曜不解道:“还要甚么?”

      易纯定定看他,忽而怆然大笑一阵,如疯如狂道:“哈哈哈,原来我的一腔衷情,这一年来的轻怜蜜意,竟如此不值一提?竟没能换得你一丝真心,西郎,奴家何曾想过,你竟然是这般无情无义之辈!”

      西曜不理会他言,哂道:“银货两讫,你有何资格索要我的真心?”

      “银货两讫,好一个银货两讫,”易纯瑟瑟发抖地痛笑道,“西郎,我祝你从今而后永生永世再得不着至亲至爱之人的真心。”说完抽出簪子,听得“铮铮铮”几声响动,竟将见证他二人相识的那只箜篌上紧绷的二十余根弦,尽数拨了个断,随后重重一推,落水溅起老大的水花,转身而去。

      热闹看过,行人四散,这便了解了一桩姻缘。小丘无端觉得难过,问道:“殿下,您当真觉得易姑娘她……没有资格同您相守么?”

      西曜看他一眼,悠悠然回到船身坐下,方道:“她所给的,不是情,是债,终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得本殿偿还,你看看她今日的态度便知一二,可你好生想想,本殿当真欠她么?”

      小丘怔怔然良久。

      然而西曜帝君与他终于没能去到漠北,便在船上,被一名仙侍传来的一封诏书十万火急召回九重天。到了天上之后,他主仆二仙方知情由——竟是老帝君不顾卿家劝阻执意退了位,从此便消失无踪了。

      西曜帝君身为老帝君独子,自然义不容辞要坐上那至尊之位。初登帝位之后,枷锁缠身,西曜帝君自然要为诸位卿家做表率,不能神识不清终日烂醉,精气神阴差阳错倒是恢复了好些,此后洞察能力与在人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等他焦头烂额地安抚完各方之后,没过两天便瞧出了小对待对自己不对劲的些许端倪。

      那日忙完登基大典,西曜帝君身心俱疲,前去澡雪池沐浴,小丘照例为他搓背。他总觉得力道不似过往利落,一转眼却瞧见小丘低眉垂眼,耳边一抹红,他微微挑眉:“你今日不曾进食?为何举止如此轻柔?”

      小丘正在想着心事,冷不防听这一发问,手中的锦帕竟然打在了水面上。

      西曜狐疑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累了便自行去歇息吧,不用伺候了。”

      小丘摇摇头,乖乖捡起了锦帕继续伺候。

      次日清早洗漱过后,一名小仙娥端来粥盆。下药吃下一碗,觉得不错,便一抬手示意添饭,然而手中瓷碗无人接过,他心生诧异,扭头就见小仙娥握着粥勺一脸扭捏地望着地下,耳边也是一抹红。西曜帝君自小被爱慕惯了,心中颇觉无奈,自己拿过了粥勺,然而瓷勺刚刚破开粥面,他眼前却浮现小丘昨日的模样,可不是和这位恋慕自己的仙娥一般模样吗?

      这是怎生回事?

      难不成他……

      西曜帝君有了疑心之后,才觉处处皆是蛛丝马迹,小丘眼角的余光、眉梢的低垂、唇边的微咬,皆是缠绵二字的最佳注脚。西曜帝君心中百味杂陈,这日午间在窗边看了片刻,无声走过去一探手,将他鬓边的碎发勾在耳后,正在打理兰草的小丘悚然一惊,看清是他,回味着西曜帝君指尖的余温,颊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

      “不必打理了,你先退下吧。”

      “喏。”

      小丘恭敬行礼告退,西曜看着窗口那一株兰草,心中委实烦躁非常。

      于是过了几日,小丘便接到了一份自己被发配到了节气司之中的法旨。他如遭雷击,向来不懂得何为识趣,巴巴地跑到天宫大殿之下,不顾旁人侧目连连叩头请罪,头上磕破血流如注,他也浑不在意,直道:“千错万错,殿下罚小仙便是,怎么罚小仙都认,只望殿下莫要赶我走,容许小仙在身侧伺候您罢。”

      西曜正在殿中与南极仙翁手谈,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扔了黑玉棋子,从殿中踱出,煞为冷淡道:“罚就不必了,只是留下你是万万使不得的,我身边可留不得你这等猪油蒙心,胆敢悖伦窥神之人。”

      小丘怔怔跪在大殿之下,听得心上人高高立在丹陛之上对他下达宣判道:“从今以后,我赐你的姓便不作数了,你好生在你的节气司之中悔过罢。”

      从此以后,他便没了姓。

      也因为那句“胆敢悖伦窥神”,小丘对帝君的觊觎心思为众人所知,原本就不善交际的小山精怪更被众仙友所不喜,除了节气之日去拜访帝君,其余时日都形单影只,这一孤单下来,便是五百余载。小丘有时夜半梦醒,回想起和西曜帝君一同吃住起居的五十余年,都觉恍然如梦。

      言归正传,五百年之后,操持完府邸家家酒过了几日,夜间无极真君拉他去勾栏瓦舍之中看笑神儿,却在街巷撞见了一名要进京赶考的白巾书生与风尘女子痛折杨柳,两人只好摩肩接踵挤在墙角。

      却见那书生捧着女子脸颊,酸诗一句一句,文采不甚斐然,却嵌了一句雁丘词在文末:“晚风凉急,直问世间情为何物?”

      无极听得一恍,抓着小丘的手,低声问:“这话我这短短几日,听了数次,想来也是缘,小满仙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似乎也是。”小丘确实茫然,无言以对。

      无极目光似个孩童,急切道:“那你便告诉我情为何物可好?”

      小丘看他如此稚气,本是想故作轻松,然而那淤积多年的辛酸之意直冲上来,连那丝嘴角笑意像是被强扯出的,似哭似笑,好不难看。他答曰:“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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