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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幕 ...

  •   头一回和小丘相见,是在人间。

      那时西曜帝君还尚在储位,犹记得那日春光如脂,优昙翻了十来页话本之后,便兴致大发,前来储君之殿邀他一同下到凡间,想去寻一只那传说中的狐狸精。她还道在话本之中,狐狸精总归是妖妖调调的,自己想看得很。

      西曜笑优昙一个姑娘却如此好色,优昙却直言不讳道:“世间无色,再无趣味,我自然好色。”

      于是两人相携下凡,寻摸了一处山丘四处叨扰。

      然而精怪虽多,好看的却甚为稀少,有棵老歪脖子树化成的人形丑得直教人神共愤,一路无果,优昙泄气地去坡下采酸李子吃。他在边上候着,冷不防一回头,却瞧见那小山坡似有吐纳之感,于是长袖一挥,唤出了小丘。当时是他尚在本体之中休憩,无辜被拘出来,揉揉眼睛,一脸蒙昧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西曜帝君面上,好不疑惑。

      优昙回头只一眼,扔了青果大喜道:“呀,狐狸精!”她向来口无遮拦,瞧着好看的,便直道是狐狸精。

      “我不是狐狸精。”小丘仰头看了看优昙,歪了歪脑袋,忽而扑闪着眼睛对将自己唤出来的西曜帝君道,“你可是仙人?”

      西曜帝挑眉道:“是又如何?”

      周身精怪一心成仙,小丘听得多了,不懂其妙处却也迷糊向往着,于是眼睛一弯,握着帝君的衣角巴巴儿地对他二位说:“劳烦这位仙人,这位仙子姐姐,渡我成仙可好?我自小便很乖的,以后也会很乖的。”

      优昙蹲下身戳小丘的嫩脸,欢喜得不得了道:“好乖好乖。”转头蹙眉对着西曜道,“可惜我乃是散仙一个,私蓄仙奴是为僭越礼法,话说回来,你们天庭怎生这般死板无趣……”

      西曜帝君看小丘着实讨喜无害,道:“在本殿的天宫中给他腾一个洒扫之位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转头看着小丘,“你可情愿?”

      小丘不懂其意,只迷蒙道:“如此便可以登天了么?”

      优昙正缺玩具,怂恿道:“自然。”

      小丘呆呆笑道:“那我情愿的。”

      “好乖,”优昙揉了一把他的脸,想想又道,“对了,你这小山精唤作何名?”

      山精一族说得冠冕些,那便是向来为妖敦厚,说得直白些,纯粹便是天资愚笨非凡,识海中俱是黄土枯泥,转不过弯儿来,小丘那时年方已然四百岁,却将将开了灵智,成日里过得弗虑弗图,依稀听得山中精怪坐在坡下商计成仙大业,鹦鹉学舌会了言语,哪里想过名姓这一说?便老老实实道:“名字?莫得。”

      优昙捂嘴笑:“莫得?这是哪里的村话?不过如此一来,还得给你起个名字。”

      小丘茫然看着他二位仙人。

      西曜旁观他的模样,忽而笑说:“何妨叫你小乖?”

      这便是小丘此生头一个名字。

      到了九重天上之后,西曜便依照对优昙的承诺,将小丘放在了自己身边作一个小仆从,便利她寻来玩儿。只是优昙虽则模样清丽,性情却煞是燎烈,新鲜过后又因着一头坠入了与那韦陀尊者之间的甚深纠葛,再无精力多关注于小丘这一只山精,转眼便是十多年。小山精对礼教一窍不通,也不晓得如何结识仙友,在天上呆的甚是孤独。旁人问他唤作何名,他老实道:“小乖。”众仙家便拿这个名字争相逗乐。

      小丘天真如孩童,起初自然不甚了然那言语之中的戏谑之意,然而久了却也隐约觉察出自己沦为了笑柄。这一日小丘鼓起勇气,恳请其他仙侍莫要拿“小乖乖”逗他,没讨着公道反被众仙侍联手嘲笑,不由很是低落。他坐在庭中花圃中打理兰草之时,恰逢西曜从侧路过,他鬼迷心窍竟小声地唤了一声:“殿下……”

      西曜乍一回头,竟没能瞧见他身在何处。

      这也不怪西曜帝君眼盲,毕竟小丘才将将化形便被列入仙班末席,此后身形再也难以长成,始终瞧着不过十五六的模样,个子不高,又着一席绿衣,气质清淡与一圃花草揉在一处,堪称浑然天成。

      小丘见殿下不曾望见自己,本想瑟缩回去,然则那被嘲弄多年的委屈忽而爆发出来,他咬牙拨开绿枝,躬身行礼:“殿下。”

      西曜帝君见满庭花草之中忽而幻化出一个惨绿小少年,竟忍俊不禁:“原是你啊。”

      这九重天上见过西曜帝君笑的人,寥寥无几。小丘被他这般瞧着,莫名有些慌乱,连自己叫甚么都忘了个干净。西曜见他主动请安却讷讷不言,只好发问:“你找本殿有何事?”

      小丘这才想起正经事,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劳烦殿下,为我改个名……”他无人教导,又紧张非常,加之那时着实不通礼数,在殿下面前竟一口一口为“我”。

      西曜动了动眉毛:“改名?”

      小丘结结巴巴道:“正,正是,诸位仙友总是拿我的名字打趣,我……我不是不欢喜这个名字的……我,很……”

      西曜见这小山精如此为难,未放在心上,然后终究是不悦的道:“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拿本座赐你的名字戏谑?”转头一看小丘为难的模样,便道,“罢了,区区一个名字,那日后你便随我姓姜吧,单名……”他的目光落到小丘身上,记起他的本名,莞尔道,“一个丘字。”

      “多谢殿下赐名。”

      小丘喜出望外,那时他以为自此自己便有了姓,却不晓得有些东西是为上位者予取予夺的。有了正名之后,小丘便在西曜心上留了一笔,遂被叫到了身边近身伺候。小丘起初笨手笨脚,然而这天上与他关联甚深的便唯有西曜一个,于是便不自觉地发自本心担切西曜,进步日新月异。西曜虽说性子傲些,却也不是不晓情理,久而久之,他的日常起居出行便尽皆交给小丘打理。这一打理,便是九十多载。

      期间世事变迁,小丘眼见他一届天之骄子为情所困,觉得很是惑然,转过头看终日言笑晏晏的优昙后来只为那一心求佛的韦陀才现身于世,在旁侧甚为不解,最后眼瞧着优昙与韦陀黯然分离,西曜郁郁寡欢,三人竟无任一展欢颜,心中更觉奇怪。

      西曜与优昙分道扬镳之后,很是颓废了一阵子,私下天庭去到凡间的秦楼楚馆,终日与浊酒娇客为伍。小丘随伺在侧,看他这般醉生梦死,本是无情物,却竟心头疼,奈何生来笨口拙舌,只能干巴巴劝他少喝些:“殿下,如此下去着实伤身,您少喝些罢?”

      西曜目光模糊一阵,终于定定看他,抓着酒壶道:“伤身,伤身?你可知情为何物?为之伤身又何可惧?”

      小丘自然答不出,只能眼睁睁看西曜喝至烂醉如泥,这才照例扶他上楼。然而这日西曜醉得太过,高大身躯委实沉笨,小丘将其扔上床的时候一头大汗,冷不防他被带得栽倒了下去。小丘趴在自家帝君胸口一抬头,近在咫尺的便是他那被薄酒润得鲜红的唇。

      西曜大约是喝得忘形,分辨不出怀中人是谁,他眼中笑意醉意掺半,忽然大手扼住小丘的脖颈,活土匪般的强逼着人朝自己吻了下来。

      西曜帝君轻薄完座下小仙之后,手一撒便入了太虚境梦会那错失的佳人。然则只那嘴皮稍稍一碰,小丘却听得耳边轰然一响,那动静简直比他平生所见最肝胆俱颤的天劫还要叫人战栗。说来也是冤孽,便是这清清一吻,令得这只小山精眼饧耳热,从此依稀晓得了西曜昏睡之前的那一问。

      不过小丘昏昏然起身时,尚且不懂得此事,他只隐约晓得自己从今以后有甚么不同了,然而赤子如他又怎生说得出个一二三?仅仅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竟是怎么瞧自家殿下都瞧不够,倘若殿下出现便觉得觉得周遭变得忒是好看。他初识情爱滋味,向来眼里便能望到心里去,幸而西曜那时在人间成日里清醒之时甚少,迟钝非常,一时半会儿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些时日赶巧是七月七,当地一名豪绅名为孙武公,素来偏好品艳之事,召诸家妓子会于金陵水阁,举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品花盛事。

      相亲邻里闻风而来,四方豪侠三两而至,车骑充盈巷闾,四面透风的水阁周围环列着各式的蓬船画舫,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都塞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原本那日西曜又大醉一晌,小丘扑在床边日以继夜看顾于自家殿下,困顿非凡,本应全然不知外头之事,然而那孙武公为了场面好看,却请了三班梨园子弟登台连唱。那昆曲腔调实在绵软,咿咿呀呀直唱得人骨软。小丘斜倚在床边春凳上,半梦半醒听了一阵,虽说不懂丝竹乐声之妙,却也不禁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走了过去爬上了那窗榻,仰着小脸巴在窗边。

      西曜帝君捂着宿醉发疼的额角,半睁开眼,便见得自家最为贴心的小仙侍听得万般着迷的模样。他放下手听了一耳,躺在床上懒懒说:“可听得懂戏词?”

      小丘蓦然回首,对上殿下含笑的眼睛,不见责备,脸红着诚实道:“不懂。”

      西曜嘲他说:“听不懂何以如此入迷?甚至将本殿将抛在一旁?”

      小丘趋步过去,一面给他倒水,一面说:“不晓得。”

      西曜看得好笑,支起一臂,接过水喝了一口,斜倚在床头食指微曲敲了下他的头,说了句道:“痴头呆脑。”

      平日里最是胆小听不得自家殿下斥责的小丘那时不知怎么却不怕,低着头笑得很是腼腆。

      西曜帝君那日心绪当真是不错,洗了把脸梳了下头,低头看自己衣着松垮,落拓得似个纨绔子弟,这才与小丘相携出了门。天色明净非常,走了一段,西曜发觉路人各个衣着光鲜,转头一看小丘身上着实不大亮丽,心血来潮带着自家小仙使去了一趟成衣铺子,打扮出来一个着锦穿罗的小公子。

      小丘本以为自家殿下是为了给自己添置衣物,不成想被打扮的人却换成了他,站在一大扇铜镜前甚为不知所措。却听掌柜在那边口吐莲花,对着一眼望去便知养尊处优、非富即贵的西曜直道吉祥话:“呀呀呀,俗话都道人靠衣裳马靠鞍,然而放在官人家的这位小郎君身上,却得颠倒过来,小的当真是从未见过有人将衣服如此之跌宕之风流呐!只怕今日那花魁选出来了,相形之下也得堕了风头!”

      前面几句还算中听,后面却直拿小丘和妓子相提并论,八成是看出了小丘非居寒主子之列,乃权贵狎玩之辈。西曜看了这油滑老贼一眼,懒得纠正,半分赏钱多没地给付了帐,只低笑了声:“选花魁?”转而对小丘说吩咐道,“走罢,咱们去看看。”

      “诶!”小丘懵懵懂懂,自是不懂何谓花魁,却因为穿了新衣,答得很是雀跃,一路小猴子般的蹦蹦跳跳,等到了之后,却发觉水阁被围得望不见里头,只听到有个嗓门亮堂的小伙正在挨个唱名,声调拖得老长老长,“女——道——士——卞——赛——赛——”

      小丘听得咯咯直笑,感觉每个字中间都得加一个“哦”,张圆了嘴巴学着说:“殿——哦——下——”

      他这般天真模样,惹得西曜忍俊不禁,抬手又敲了下他的脑袋,小丘害羞地一摸脑袋,转身踮着脚张大眼睛接着看,然而他个子小,实在看不进去。西曜瞧他如此想看热闹,于是一抬手说:“走,本殿带你换个地儿瞧美人。”

      小丘不明所以,却见自家殿下忽然掐诀,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西曜抓着肩膀平地飞起,悄无声息落在一艘颇为精巧的画舫四角亭子顶上。小丘惊魂未定,西曜却放开了小丘,转身随地往亭脊上一坐,衣袂翩翩好不洒脱,转头看小丘懵懵然之态,西曜在夜色中动了动眉毛,又对着小丘拍拍身边的位置,招猫逗狗一般道:“来。”

      小丘迟疑了一下,乖乖跟着坐了下。好在画舫之上的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着台上佳丽比拼诗文,倒也不曾发觉他主仆二人的投机取巧。小丘渐渐松懈下来,看着水阁之中姑娘们分列台上,他才隐约明白今日这番盛事所为何,问西曜帝君道:“选花魁便是选那个好看么?”

      西曜饮了一口酒,说:“差不离罢。”喝了一会儿,西曜忽然转而把酒往小丘面前一递。小丘愕然不已,西曜却将那酒囊往前又送了送:“如此大好光景,你也尝上两口。”

      小丘却促道:“殿,殿下,我不会……”

      西曜却不容置喙道:“喝了便会了。”

      小丘只好接过,看了西曜一眼又一眼,见自家殿下着实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一仰脖子,给自己灌了半两黄汤。可那酒水是昔年杜康真君赠予西曜殿下的,入口辛辣,后颈绵延,小丘将将仰头便“噗嗤”地一声,吐出了大半口,整个人被呛得面红耳赤,滚滚泪下。

      那境况委实当得起一句“悲惨”,却惹得久未展颜的西曜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放浪形骸一阵大笑。

      小丘咳了半天,只微张着嘴握住酒囊。

      西曜仍在笑,凑近了道:“小丘,你是痴了还是醉了?”

      小丘回头呆呆瞧着他的笑容。

      见他不答,西曜心下好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熹微时分落过半场雨,将灰蒙蒙的万物轮廓都洗净,恰逢着七月的光景,晴好天上只浮着淡淡的云,风过宛若美人碎发拂面,水面泠泠波光倒映着光影,跳跃在河渠的船身亭顶,又辗转在西曜的眼角眉梢,好似整个人间的喧嚣都远去,画面却又鲜格格地流动了起来。

      小丘至此平生从未见过那般美景,日后也从未在再历经过那样曼妙的晌午。他那时有个颇为痴傻的念头,便是觉得倘若光阴停泊在此刻,如此过完一生,也是极好的。然则很多年之后,他才领会道一个道理,那便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乐天居士这句诗文再是老道不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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