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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幕 ...

  •   过了小半月便是元宵日,小丘痴痴等了多年,心中早已明了一切无望,于是告诫自己谨遵帝君法旨,头一次没去自讨没趣。他做仙很是失败,名声素来颇坏,在这漫漫九重天也从无甚么知己,唯有座下两个分别唤作忆元、守元的不谙世事的童身仙侍相识日久,不信那传言,愿同他说几句话,因而小丘也格外珍重他们。黄昏未至,小丘便把藏在床底,从庖厨之室换来的糯米粉与红豆沙拿了出来,悄悄包起了元宵。

      小丘不曾见过凡俗之人如何过节,因而把馅儿一放,五指一捏,把元宵包得像是皱巴着脸的包子,便以为足矣。

      忆元洒扫归来,仍不见他开门,因而矮圆圆一只握着扫帚立在庭院之中,很是疑惑,毕竟小丘虽说在密辛传言之中狗胆包天,素日里却是最为老老实实循规蹈矩的一个小仙,于是蹑手蹑脚踱步进了去,看清他在干甚么之后,憋了一会儿笑,叉好腰才大大“哈”了一声。

      小丘被吓得魂不附体,手中的元宵滚落在地上。转身看清来人是谁,他登时心疼地蹲下身,捡起那一只沾了灰的元宵,道:“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便进来了?”

      忆元鼓着肉呼呼的脸蛋儿,道:“我若是不进来,怎么会知道你将元宵包的这般丑陋?”

      小丘面色窘迫道:“那你可晓得如何才能包好元宵?”

      忆元腰叉得更得意了,说:“那是自然,在人间时我娘亲便给我包过汤圆。”

      小丘一手一脸都是面粉,模样好不滑稽,闻言不禁茫然:“汤圆是甚么?我要包的不是元宵么?”

      作为一方之主,西曜帝君在节日自然少不得要受众仙家拜谒一番,那宫门口从晨起五更便车马成列,往来络绎不绝,收下的礼品自然不计其数。他向来治下威严,只挑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卿家相见,随后便躲回殿后批阅折子,却发觉人间又有妖兽作祟,他忙让人去翻了好些个竹简,一一细查底细,不知不觉天色黯淡了下来。等到仙娥来掌灯,西曜帝君看着一室凄清,疑惑道:“殿外再无其他仙君来访了么?”

      那仙娥持着灯笼道:“启禀帝君,已是戌时一刻,殿外确无其他仙君。”

      西曜怔然片刻,一时有些担忧起小丘是不是出了甚么差池,遂遣了下属,去探个究竟。等仙侍探查到小满仙仙体无恙,通报上来这人还和两个座下小童用手心滚了汤圆来吃的消息时,他不禁暗自恼火起来——胆子当真是越发大了,平白无故地竟然敢不来拜见自己?

      然而主动去请,却显得自己多巴望他来似的。

      西曜帝君念及此恼怒不已,拂袖而去。

      小丘认清汤圆与元宵差异不大之后,发觉自己既然瞒不住,索性乐呵呵地招来另一位小友,搬来板凳桌椅,在空旷的庭院中里架起了一口锅,用手心滚起了汤圆来吃,小满仙府邸统共便这三个活物,若论体型差距颇大,论心智实则迥异甚微,家家酒一般玩得还算尽兴。在桌上吃到一半,却觉得有人在窥伺自己,然而转头一看,四下无人,他回过脸瞧着吃得正香的两个软糯仙童,又觉得大约是自己想多了些。

      等忆元与守元吃饱晾肚皮,小丘又下锅煮了一大碗。

      忆元疑惑问:“仙君这是作甚?我与守元都吃撑了。”

      小丘腼腆笑笑,说:“近来新识得了一位真君,他大约是没得吃,我给他端一碗过去。”

      忆元童言无忌说:“还有真君肯与你做朋友?仙君可要多加珍重呐。”

      他这话说得难听却实在,小丘不觉被小孩子教导,轻声说好。言罢,他捞起元宵,举目正想着唤来一朵白云,却见远远有一仙友疾驰而来,显然是冲着他的小满仙府而来。小丘仰头看着那人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落在不远处,直直朝自己而来,定睛一看,诧异地一面迎上去一面道:“无极真君?你怎生来了?”

      无极真君停在一步之遥,抓着他的手笑说:“本座自是还礼来了。”

      小丘疑惑看他,却见无极真君一抖衣袖,其上的暗色团纹禁制闪了一闪。小丘正不解着,却见那团纹禁制消除的瞬间,如瀑般的萤火虫自他的袖口乍然不断而现,而后在小满仙府的园中半空汇成银色光团,片刻不停歇地拖着逶迤的流光,向着倒扣在头顶的墨色苍穹疾驰而去,然后轰然一声,在黑色天幕上炸开成一朵朵的银白烟花。这闻所未闻的焰火,当真是美轮美奂,令人不胜怜之,比起小丘上次那一坡流萤,手笔不晓得大了多少倍。

      小丘和忆元、守元皆是看痴了。

      无极真君见他如此,自得笑道:“本座翻阅风俗典籍,看那书上讲人间过元宵都要放烟花,小满仙,我赠你这火树银花,你可欢喜?又要拿甚么还我?”

      小丘回头看他片刻,只觉眼底璀璨烟花痕迹犹在,颇为踌躇地把袖中那一碗冒着热乎白气的元宵取出来,递了过去惭愧说:“本来想给你送去的,如今看来,这份礼怕委实不够重了。”

      无极真君道:“这是什么?”

      忆元扯着守元围在旁侧,听得好不欢实,说:“这位真君查阅了典籍,却不晓得元宵节要吃元宵么?”

      无极真经诧然摇头,小丘摇头制止地看了忆元一眼,说:“那便坐下先尝尝罢。”

      说完他把元宵放在桌上,引着无极真君坐到了椅凳之上,递过去了一只勺子。无极真君生疏地拿过勺子看了看,很是茫然地看看小丘,竟是不晓得作何用途。小丘一怔却又觉得他有些可怜,于是姿势别扭拿过汤勺,舀了一颗汤圆吹了吹,放到了他嘴边。无极越发不明所以,小丘却不拘谨了,学着人家哄孩子一般,道:“张口,啊……”

      无极真君看了他一会儿,当真张开了口。小丘把元宵喂进了他口中,不自觉做了个咬合的动作,那画面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他于是跟着轻轻一咬,元宵皮破开的刹那,甜甜的豆沙馅儿在唇齿生香。无极真君忽而不住地展颜一笑,对小丘道:“够了。”

      小丘还未回神,道:“什么?”

      无极真君认真道:“这份回礼够重了。”

      小丘看着无极真君的笑颜,暗暗心道,如此挚友确是得好好珍重。

      元宵转瞬便过,不觉便是春分这日,众仙家会于弱红渠侧,吃茶论道。西曜帝君为尊者坐在上位,听下方各抒己见,辩到中途却听闻向来不与人接触的无极真君姗姗来迟。他回忆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人是从何人口中听闻得的,于是不免在宴会上也就多看了他几眼。

      不想临散场的时候,无极真君侧过身,西曜帝君却在那人腰间望见了一只白纱袋子。要真说那香囊袋绣工有多好却是不一定的,只是上面的红色绣样却是小丘那一枚从不示人、只在给他的礼上面才会用的私章。

      西曜帝君怔了片晌,慢慢握紧了茶杯。

      午后帝君陛下只觉心头烦闷,屏退了仪仗,特意绕道路过了一趟节气司,却发现小满仙不在司中。等细细一问,才知晓小丘一刻钟前才和一位脸不熟的真君下凡游玩去了。他留了道归来速速来见自己的法旨,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大殿中走。

      黄昏后得了宣召,小丘匆匆赶来的时候气都没喘匀,拱手作揖道:“不知殿下急急宣小仙有何要事?”

      “不算要事,”西曜帝君垂着眼轻声问,“便是想问问小满仙,上回寿诞欠本君的寿礼寻得如何了?”

      “便是此事?”小丘茫然。

      西曜帝君掀开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小丘寒芒直起,忙不迭躬身致歉:“是小仙无能,在人间寻到的时候寿礼已经破败不堪,送出没脸委实,还望殿下宽恕则个。”

      “原是这个缘故,”西曜帝君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抬眼说,“无妨,你不必因此,便觉得无颜面见本君,不过是一个寿礼罢了。”

      小丘实则没听懂却不敢多言,只说:“多谢殿下宽宥。”

      西曜帝君看看他,又道:“不过你今日午间,去何处了?与……何人?”

      小丘回禀道:“启禀殿下,今日午间小仙与无极真君一起去凡间逛花会去了。”

      西曜心上仿佛被掐了下,道:“花会?无极真君?便是上次与你相撞的那位仙家?”

      “正是,”小丘久为诸位仙家疏远,难得有了朋友,谈起便面带喜色道,“春来百花复苏,人间盛行赏花,我与无极真君脾性相投,闲来无事便时常一道相约前去玩耍。且无极真君乃是混沌无极所生,今年不过一岁的光景,法术却甚为厉害,在我看来修为与殿下年少时几乎能并肩,背着小仙飞上飞下竟一丝也不累,当真是叫我望尘莫及。”

      “听起来,”西曜帝君慢慢抬眼,声音不大对,“你与无极真君甚是投缘啊?”

      “正是,”小丘却一丝半毫也没听出来,反而愉悦道,“真君从来也不嫌弃小仙脑子不灵光,小仙亦欢喜他不谙世事,因而我同真君一道去玩了好些个地方,前些时日我同他在苏杭边儿上买了一块儿地,打算要建一座别府呢。不过天庭之法不让胡乱变换银子扰乱人界秩序,故而我们暂时无钱动工雇人,无极真君却很阔气,只说一切由他来置办,也不晓得会办成甚么模……”

      说着说着小丘骤然住了嘴,看着上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帝君,百般胆寒地又作了个揖:“是小仙一时忘形乃至多嘴,扰了殿下清净,还望殿下恕罪。”

      西曜帝君片刻才说:“无妨,你难得如此快活。”

      小丘迟钝地讨好地笑了一会儿,不见他有话,便惴惴道:“既然帝君无事,那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不过打个盹儿的功夫,断桥边上的宅子便修建好了,二位主人皆无名无姓,因而宅邸门匾上的两个字便难坏了小丘与无极真君,最后二仙学着凡间的规矩抽长短签,小丘得长,因而定下了丘府的称谓。

      小丘下凡摸着那气派的古宅砖墙,颇觉诧然,问无极真君是怎生得来的黄白之物?真君向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破绽,小丘翻了半天,在真君的袖管中找到一张赌坊的兑票,不禁瞠目结舌——原来无极竟是这样真君?兴许是他瞪大眼的模样太逗趣,无极鬼使神差捏了他脸一把。

      小丘惑然道:“仙君捏我作甚?”

      无极一怔,收回了手,茫然道:“不晓得,便是很想挨着你。”

      老黄历上写着翌日宜入宅,采办食果,择定吉时,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便真的操持起了乔迁宴。因为是过家家,所以小丘不敢叨扰上仙,只邀了周围的土地精怪同周围的几个住户。闲谈间听土地老儿说西湖雷峰塔中困有一蛇妖,两个稚子之心的天生孤儿便摇橹水上,在晚宴开席之前与她送了一碟甜烧白去。那在清灰塔中打坐静思的白娘娘,当真是清丽绝伦。

      无极透过塔砖孔问白娘娘:“你为何会被困于此?”

      小丘也好奇得紧,扒着孔洞往里头看去。

      白娘娘见小丘如此巴望的模样,微微笑道:“说来话忒长,二位上仙当真有空听么?”

      小丘看看微黄天色,道:“有空的。”

      于是白娘娘便将自己同许仕林官人的过过往和盘托出。妖精鬼怪若想成仙却是那般难,小丘想,自己当真是占了大便宜。听到故事的最后头,白蛇微微笑道:“那日我对法海说,许仙会老会死,我在雷峰塔看着他老,陪着他死,于是便转身自囚入塔中。”小丘竟弯了弯嘴角,这才却发觉自己早已满面是泪,白娘娘慢慢道:“然而世人皆云白蛇痴,不知二位上仙以为如何?”

      无极惘然,小丘侧脸微拭泪,道:“你不过是舍得罢了。”

      白娘娘望了他片刻,夹了一筷烧白放入口中,哀笑叹道:“不想上仙竟懂得。”

      回程途中恰逢夕照雷锋,水面跃金,薄薄的光仿似雾气化开,西湖八景之一此刻如是摧折人心。无极一边摇着橹,一边疑惑地问对面的小丘:“她道你懂得,你懂得甚么?”

      “懂得……情为何物。”

      无极真君更觉迷惘:“那情究竟为何物?”

      小丘不想教他领会此事平白受苦,望着远方轻轻摇头:“你天生上仙,不必理会这些凡俗累赘。”

      无极似懂非懂回身望了一眼雷峰塔,蹙眉道:“可本座还是好生不解,那白蛇为何不愿成仙,而是自愿入那雷峰塔中?”

      小丘举目望塔,轻轻道:“因为那是她在人间陪他唯一的路。”

      无极倏然回眸,却不禁怔怔然瞧着小丘安安静静坐在金红晚霞拢住的船中、遥望水中央的侧身剪影,不觉间心又被谁掐了一把,于是又摸了一下胸口。

      黄昏易失,回到丘宅已是暮色四合,门口便燃起了红灯笼。

      席间推杯换盏,热闹好似烟火人家。

      炮仗放了一地,红红的纸皮铺在门口,小丘宴会上应承了一会儿过来散心,无极真君左右一看人没了,自然也追出喘气。两个人倚在门框两侧,相视而笑。真君却望着他很认真地道:“你我这边算是在人间有家了么?”

      小丘心头一酸:“自然。”

      “那你我便是挚友了么?”

      “自然。”

      “那你日后要同我一道快活一道难过了么?”

      “自然。”

      “那你是我的了么?”

      “自然。”

      答完之后,小丘才觉出不对来,登时瞪着对面的无极。无极从把前些日子在画舫之中学来一番俏皮话用在小丘身上,心中好不得意,见他一脸见鬼,甚为得意地笑了出来。小丘念头一转,心道稚子蒙昧,大约只是胡乱说的吧?他生来稚气,对比无极却自认是长辈,于是只好缓缓拉出一个对孩子般的莫可奈何笑容。如是,这两个九重天上的神仙,笑得眼中再无旁人。

      私下天庭的西曜帝君掐着隐身诀立在树后,正好瞧见了这一幕,茫茫然若有所失,仿似有哪儿被凭空扯去了一大截。守了他千年的小满仙,这便成了旁人家的了?

      怎生会?不会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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