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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幕 ...

  •   这九重天上大凡有点资历的神仙皆晓得一桩密辛,那便是小满仙小丘欢喜西曜帝君。

      昔年君上尚未登上那至尊之位时,小丘不过是帝君座下一名亲信小仙使,终日里呆在帝君府上侍弄花草、洒扫庭院,却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豹胆,竟对帝君生了好些龌龊心思。

      后来西曜帝君与优昙散仙好一番爱恨纠葛,最终他二位虽说未结为秦晋之好,可小丘一个男身小侍在侧不忍看陛下神伤,终日殷勤照料,却不慎在旁侧漏了心迹,遂被西曜帝君打发到了节气司之中任职。

      不过小满仙的痴气整个九重天皆知,五百余年来的寒暑二十四节气,每一节气他皆必回仙宫大殿拜谒,久而久之,此举便成为了一则惯例。尤其是每岁立春,也便是除夕那日,恰是西曜帝君诞辰,小满仙必定会掏空心思准备一桩叫人惊叹的寿礼,然则这一年却出了些意外。

      西曜帝君入殿环视一圈,竟没望见往常只会早不会迟的那人。

      可平心而论,其实小丘也甚为委屈。他是万万不愿如此慢待帝君,之所以久等不至,只因他向来性子不够沉稳,这日更是睡到寅时便早早醒了过来。然而待他收拾停当,捧着寿礼唤来一朵云往那处赶的时候,却赶得太惊风扯火了些,不慎与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那位仙家修为堪堪与他相仿,腾云速度却比他还快了一倍不止,大约又开了仙罩护体,小满仙没护住脑袋一头碰了上去,头晕眼花地自云头堕下。

      下方恰好是一方菏泽,于是小丘在满是莲花的水面上被拍了个七荤八素。可怜他天生地养的一只山精,不谙水性又被淹了一回,当真是未曾开口心好惨呐。

      等勉强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已被拖出了水面,却见着一位面如冠玉的郎君俯身过来。小丘只以为此人意在探看自己是否生还,于是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不作反应,岂料那人却冷不防俯下身,两片薄薄的唇敷了上来与他渡气。

      如是,小丘多年苦守了千年的初吻,便被人褫夺了去。

      气得他两腿一蹬,会了周公。再次醒来天色竟已黑透,小丘耳鸣不止,单手捂着耳朵坐起来,挨着疼痛非凡穿鞋子。尚未穿好,旁边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小丘抬眼看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是那位轻薄了他的冤家,泥人也有三分气性,他哑声道:“你休要过来!”

      那人却像是不懂得成人之防,也不觉得小丘态度伤人,恍若未闻地往他身边一坐,随后便扯着他的手臂往床上拉,道:“你得歇着。”

      小丘痛苦摇头:“不不,我不歇。”

      “不歇着作甚?”那人睁着一双无辜凤眼。

      小丘拨开他的手:“我自有我的要紧事。”

      那人却道:“何事能比自己身子畅快更要紧?”

      小丘没力气和那位郎君说话,复又摇摇头,忍着痛披上外衣蹬好鞋子,唤来一朵云,便抛下那人往西曜大殿赶去。在云头上他回望了一眼,才发现此地竟是人迹罕至的无极岛屿。复又发觉那人正仰头懵懂看着自己,目光仿佛能望进心里头,小丘叹了口气,那此人莫不是年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位无极真君吗?怪不得言行无忌浑似一个孩童。他生性最良善不过,自作主张便体谅了他在自己晕厥之前的那一番冒犯。

      西曜帝君在寿宴上和众仙家互相道贺之后,在大殿中品着香茗候到了日头落下,却始终不见那个看惯了的人影,心中甚为不痛快。直到月上中天,那小混蛋才在仙娥的带引下,一瘸一拐做贼似的地摸进来。小丘见着西曜帝君拜了一拜,才低弱唤了一声:“殿下……”昔年西曜尚在储位,小丘便跟随在他麾下,是以一直保留着以往的称呼。

      “怎生来得这般晚?”西曜帝君握紧茶杯。

      小丘在大殿中拜了一拜,肃容结结巴巴地讲清楚原委。

      西曜帝君听罢松了手,淡淡点头:“无妨便好。”

      “有妨的,”小丘委屈地低着声,更懊恼难言了,“小仙在路上才发现,本来给您准备的贺礼不晓得落在哪儿了……”

      “今年是何物?”

      小丘迟疑一下:“等找着了,您亲自看可好?”

      “也好,”西曜帝君呷了一口茶水,忽而道,“不过你每年搜罗礼物也怪累的,明年还是莫要再送了,日后也不必非要捡着节气之日来看本君。”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小丘彻底僵住了。说来也是冤孽,一切只怪小丘求而不得太久了些,因而西曜帝君说一句话他都恨不能翻来覆去嚼透,于是听到那几句话顿时仿若数九时节被雪水浇筑在原地,识海中唯有一念——帝君如今连一年见自己二十四次都无法忍受下去么?

      “怎么?不听本君的话了?”

      小丘浑身一颤,终于俯首拜倒:“喏。”

      “对了,”西曜帝君又问,“不知与你相撞是何方仙家?”

      “似是无极岛上的无极真君。”小丘不敢下论断。

      “无极真君?”西曜帝君蹙眉。

      小丘见状忙给他解释:“便是无极岛年前才从石头中蹦出来的那位真君。”

      “原来是他,”西曜帝君颔首,“不过才出世的仙友功力便与你旗鼓相当,你却也不知羞。”

      “是,小仙知错。”小丘羞愧,他是公认的资质差。

      “知错?”西曜帝君似是忆起了甚么,若有似无地弯了下嘴角,“知错不改,向来是你的强项。起来吧,今日你如是凄惨,那便早些去睡下吧,你的卧房还空置在哪儿呢。”

      小丘一怔,又俯身叩谢:“多谢殿下。”

      这可真真是因祸得福了,五百余年之后成为小满仙的小丘又一次夜眠在了西曜帝君府上。不过那人间缝着年节宰豚,不都是让它饱食一顿么?他有幸睡在此地,大约也是形同此理。辗转了一夜,次日小丘怕帝君看着自己烦心,便早早直奔无极岛去了。他一心记挂着自己苦寻来的礼物,却不知帝君所派之人来请却只见到一床空被子之时,心中作何感受。

      “人已走了?”西曜帝君不悦抬眸。

      “正是,”当值小仙使余光瞥过殿中案几上那两双玉筷,额头冷汗涔涔道,“属下问过当值天兵,说小满仙是卯正便腾云走了。他只在房中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是去寻丢失的贺礼去了。”

      西曜帝君神色稍霁:“既是如此,那便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西曜帝君责问小仙之时,小丘正往那无极之地而去。那无极岛正如其名,万物无极,惟剩一片片流影,遮天蔽日,日夜无分。

      小丘一路拨云疾行,不多时便在一片混乱之中见着昨日那个言行无忌的真君孤立在云川之上。他双足轻轻落地,鼓着勇气上前扬袖拜谒了一下,然后发问:“敢问这位真君,昨日与我发生意外之时,可有拾到一只嫩白纱织袋子?”

      “纱织袋子?”无极真君转过头来,说,“不曾。”

      小丘心急似火:“您不必如此急于回答,何不再仔细思量一番?!”

      “当真不曾。”无极真君眼神清澈,仿佛一眼便能望到心里去,他说,“不过小仙君如此着急,那纱袋究竟是何物?便只是一只空纱袋么?可否描述一下,本座也好细细回忆才是。”

      小丘迟疑了一刹,道:“里头确实盛着东西,却也不是甚么稀罕玩意儿,便是上百只装在白纱袋子里的流萤小虫。里面的流萤食灵力而生,经过驯化,可活至明年今日,即可照明,也可放出赏玩。”

      “流萤?”无极真君声气茫然,“那是何物?”

      小丘一怔,却也不免失笑,可不是么?眼前这位真君虽说在混沌中有意识已久,诞世不过一载,他扬手挥洒,幻出自己昔日捕饲萤虫的画面。收手时,却听无极真君一脸神往道:“仙君当真是心思奇秀,如此好礼,你可是要送给那位仙子?”

      “不是,”小丘一怔之下摇头,“是给西曜帝君的寿礼,殿……陛下素来不稀罕甚么俗物,小仙便只有在这些上面花些功夫讨他欢心了。”

      无极真君闻言一怔:“你昨日那般十万火急,便是赶着要去给西曜帝君送贺礼?可老君府上的仙童随我讲,送礼大都是要男仙送给女仙的?你这又算怎生回事?”

      “这个这个,”小丘不好教坏稚子,略微难堪地拱手,“小仙自有小仙的为难处,还望真君细细思量一番。”

      无极真君又想了一会儿,摇头说:“可惜本座确实不曾见过。”

      小丘黯然拱手:“是小仙叨扰真君了,这便告辞。”

      “仙君且慢,”无极真君不通礼教,行事全凭本心,于是心血来潮地说,“既然那物如此重要,不妨本座与你一道沿着昨日去路一探究竟,许是掉在某处了也未可知?如此可好?”

      “此法倒是很在理,便是……”小丘一顿,“您与我一道?”

      “怎的?”无极真君蹙眉,“仙君嫌弃本座?”

      小丘忙拱手:“小仙不敢。”

      无极真君大约真的是得天独厚,不领差事,日子过得极是悠闲,竟真的与小丘下凡沿着路细细搜寻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夜里,他二仙终于在一方山麓寻到了那只嫩白纱袋。可惜人间比不得天界,灵力煞是幽微,不得仙力加护,那里头悉心培育了一年到头的流萤生命顷刻便已走到了尽头,他们寻到之时,只依稀闪着最后的冷光。

      小丘抓着那一只白纱袋蹲在地上,看那些流萤散落,仿佛瞧着自己的满腔衷情寸寸流逝一般无力,半天没能起身。无极真君不懂情爱,不明就里,看得甚为莫名。他正想开口问,却瞧见小丘冷不防扯开了袋子,萤火虫登时布满了这一方小小的坡地。

      无极真君被眼前美景惑住了,不觉笑看片刻,才问:“仙君这是?”

      “终归都是要消亡的,还不如让它们享受一回自由,也让我与真君共赏一时美景,方不辜负它们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小丘如是说的时候正仰着脸细细瞧半空,那模样很是天真,仿佛不过情窦初开十七八的年纪,却又怅然又苦涩像个蹉跎了一生的老翁。月白色的光拢在他的脸侧,眉目如画,仿若工笔铸就。无极真君生来不知情意,却莫名心被揪了一下,他于是茫然地摸了摸心口。

      小丘没留意到他的举止,轻轻问:“真君看着此情此景可觉得欢喜?”

      “甚么是欢喜?”无极真君道。

      “便是,”小丘微微一笑,“觉得周遭变得很好看。”

      无极真君看了一圈,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我很欢喜。”

      小丘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那便足矣。”好歹有个友人共赏,心血也不算枉费。

      萤火虫一只只熄灭,像是迟暮的星雨。无极真君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并肩在黑魅魅的山坡下一直呆到最后一只流萤暗下光芒。无极真君在无边无际地黑暗中想了许多,最后直言不讳地问他:“仙君为何……要对西曜帝君如此之好?”大约是天生地养的总归是不拘于礼数些。

      “大约是因为,”小丘惨淡一下,决定不要误人子弟,“他与我是挚友吧?”

      “挚友?”无极真君疑惑。

      “正是。”

      “何谓挚友?”

      “便是会一道快活一道难过的人。”

      无极真君静了一会儿,忽而道:“倘若本座是仙君的挚友,本座诞辰之时,你亦会赠本座一坡流萤吗?”

      小丘讶然转眸:“仙君说甚么?”

      “本座天地生养万余载,”无极真君侧脸有些紧绷,“从没有挚友,你可愿意要做我的第一位挚友?”

      小丘看了他半晌,觉得这位真君真正想问的,是你可愿意赠我寿礼?

      “好啊。”他轻笑着答。

      无极真君却很庄重:“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小丘神色黯淡了一下,“我也从来无亲无故。”

      无极真君心头又被触动:“你和我一般?”

      “小仙一只山精,如何能与真君相比并论?”小丘神伤道,“唯一相似的,大约是生来便是独个儿吧?”

      “空口无凭。”

      “那当如何?”

      “将那只白纱袋子给我做信物,如何?”

      小丘愣了一下,心中不舍,却又记起西曜帝君吩咐过的话,自己徒然钟情于他,在帝君看来却是一番夹缠叨扰,他犹豫片刻,还是惨淡地将白纱袋子送了过去。无极真君抬手接过,打量着那手心的小物什,孩童一般轻松无忌地轻笑了出来。此二仙此时尽皆心无杂念,却不想便是这轻轻一递,遂引出一段摧折心肝的风流公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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