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九行书

9、弄妆

　　天还未亮，蒋府里头便忙活开了。婢仆们各司其职，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府中已经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了。

　　像蒋家这般的世家大族，规矩一向森严，故而婢仆们虽忙碌，倒也是仅仅有条，悄无声息，并不敢惊扰主子们。

　　宋式微作为主子，自然不必早起，加之昨晚蒋持盈与她同住，二人许久不见，说了一晚上的闺房私语，闹到后半夜才睡下，今日是辰时初才起的床。

　　早有丫鬟将事先备好的热水端了进来，行露伺候她用青盐漱了口，又用兑了玫瑰汁子的温水梳洗，随后才扶她在梳妆台坐下，自己则去替姑娘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裳。

　　待宋式微在妆台慢条斯理匀面梳妆时，偏还有人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赖床，任凭丫鬟怎么叫都不起。

　　宋式微用螺子黛细细画了远山眉，又取了口脂来抹，那口脂里掺了蜂蜜和茉莉汁子，一打开便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床上的人动了动，鼻子吸了吸，赞道:“表姐抹的什么？好香啊。”

　　行露闻声，转头去看自家姑娘，见她今日画了眉，远山眉最是衬她的，显得她愈发沉静温柔，五官也愈加明丽起来，唇上一点淡淡的朱色，并不惊艳张扬，却显得气色好极了。

　　行露是知道的，姑娘素来不爱脂粉，往常只有心情好时才有兴致描眉涂脂，见她这番便知她今日心情是极好的。行露心想:让姑娘来蒋府散心到底是对的。

　　宋式微沾了些口脂在指尖，笑道:“掺了茉莉汁子，还有蜂蜜，吃起来像糖酥饼，你要不要试试？”

　　蒋持盈仍旧趴着不动，懒洋洋地调侃姐姐:“表姐真是惯会享受的。”她翻了个身，又叹道:“好端端的起这么早做什么？”

　　行露正好取了衣服过来，，闻言笑道:“盈姑娘，这个时辰可不算早了。我家姑娘往常在青城派可是卯时三刻便起了。”又举着衣服转头问宋式微，“姑娘，今日穿这件可好？”

　　宋式微见她手里是一件碧青色的罗裙，素净讨喜，便点了点头。行露便扶她去屏风后头更衣。

　　床上的蒋持盈连连咋舌:“这好端端的日子，都叫你们糟蹋了。”

　　宋式微低笑一声，慢悠悠吟道:“莫负好韶光。”

　　“表姐可知如何才是不负韶光？”

　　“如何？”

　　“自然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方才不负好韶光啊。”蒋持盈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床顶，颇是回味一般，说道:“似这般春日光景，若再有三五好友相约，踏青游湖，岂不快哉？偏生要去什么学堂，做什么劳什子的文章，当真无趣的很。你说我们姑娘家的会做文章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能去考状元？难不成日后选夫婿还得比谁文章好？”

　　宋式微换好了衣服，绕过屏风又回到妆台去挑首饰。她摇头笑了笑:“你这人歪理也忒多了些。”

　　“我这可是句句在理。”

　　蒋持盈转过头去看表姐，见她端坐在菱花镜前，行露正在替她梳髻，而她正在妆匣里挑挑捡捡，好半天才选出一支碧合长簪，将它递给行露。

　　蒋持盈见那妆匣里琳琅满目，虽知青城派好东西自然不会少，但也瞧出不少珠钗乃是宫中之物，当下不禁感叹:“到底是姑父得圣心啊，瞧表姐这些，大半都是宫中御赐的吧？”

　　青城派是江湖门派，早几百年前也不过就是读书人嘴里的江湖草莽，上不得台面。好在宋家祖先争气，渐渐在武林拼出了一席之地，到宋式微的曾祖父那一辈，已经是站在武林顶峰的门派之一了，旁人听了都要抖三抖的。后来势头渐盛，又赶上朝廷要招安，武林中不少门派陆陆续续投向了朝廷，青城派便也不例外，平素负责替朝廷培养精锐探子，操练兵士，研究打造兵器一类军事要务。发展到如今，势头更胜从前。京中权贵，但凡上的了台面的，都会想尽办法将子弟送入青城派，仿佛这是一份体面，那些公子哥儿谁人若是会几招青城派的功夫，那是要拿来吹嘘好些年的。

　　每逢年节，宫中对得力的大臣素来便时有封赏，不过就是用些小礼物笼络人心的把戏。对他们这些江湖草莽自然也不例外，青城派又是个中翘楚，自然不乏赏赐。

　　宋式微故而很是不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宫中的年节赏赐，难不成你还没有吗？”

　　“有倒是有。”

　　只不过没你这么多好东西罢了。蒋持盈咽了咽口水，没说下去。

　　宫中赏赐素来是看人下碟，蒋府能得封赏的便也只有首辅大人，因他年岁高又颇有才名，故而赏的多是些药材珍玩一类，补身怡情的东西，甚少有珠钗玉环的。

　　至于青城派，约莫是人丁少，故而便连带着家中女眷一块赏了，衣裳首饰等女儿家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蒋持盈莫名羡慕起来。

　　待她又叹了好几口气，表姐早就收拾妥当站在了她跟前，笑盈盈望着她。

　　“你若再不起，去书院可要迟了。”

　　蒋持盈支着脑袋看她，面前的人着青色罗裙，绾了随云髻，发间只一支碧合长簪，素净却不寡淡，浓淡相宜的两弯眉，配着一双好看的杏眼，眉目柔婉，别具风骨。

　　“表姐生得可真好看啊。”她忍不住赞道。

　　宋式微却笑:“你少嘴甜，容表姐那才叫好看呢。”

　　蒋持盈撇撇嘴，啧了一下，“她生得的确好看，可惜好看的太过凌厉张扬，冷冰冰的叫人望而生畏。”细想想，又想起昨日那位与之不分伯仲的罗姑娘，又啧了一下，“那位罗姑娘倒是比她可亲，可惜又太过柔弱，娇滴滴的仿佛一碰就要碎了。还是表姐这般的招人喜欢。”

　　她冲宋式微笑得露出一对新月似的眼睛。

　　说话间有丫鬟端了水进来，瞧见二姑娘还赖在床上，放了铜盆就去扯她被子。“姑娘怎么还赖着不起，一会儿迟了大太太又该生气了。”

　　蒋持盈哀叹一声，朝着表姐很是委屈道:“表姐瞧瞧，如今庭蕤都敢欺负到我头上了，眼瞧着偌大的蒋府竟没我站脚的地方了，不若我随表姐回青城派吧？”

　　她眼中有晶亮的神采，一脸雀跃的模样，好像表姐一点头，她下一刻就真的要收拾包袱同她去青城派了。

　　宋式微知晓庭蕤同她这位表妹是自幼的主仆情分，关系一向亲厚，便也只笑了笑，伸手点了点表妹玲珑秀致的鼻尖，“你少在这里贫嘴，庭蕤若不是为着你好，才懒得这般苦口婆心。”

　　“到底是表姑娘明事理。”庭蕤附和，看着自家姑娘又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下蒋持盈不乐意了，叉着腰，佯装生气地瞪着自家丫鬟:“你到底是谁家丫鬟？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了？改日我就叫母亲给你配个小厮嫁了。”

　　“姑娘说什么呢！”庭蕤气得跺了跺脚，不再理她，转身给她拧洗脸的帕子去了。

　　蒋持盈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是愈发高兴，却仍旧赖着不起，嘻嘻哈哈又同表姐说笑起来。

　　屋里正热闹，忽而有人打了帘子进来，温声细语叫了声:“表姑娘。”

　　宋式微转头，见是才被潘氏拨来清徽苑伺候她的庭芜。蒋府里头庭字辈的丫鬟大多是潘氏当年从娘家怀远侯府带来的婢仆家生子，另有一部分是她嫁进蒋家后亲自挑选买入府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悉心栽培的，是她跟前得脸受重用的心腹之人，比之其他丫鬟要高人一等。

　　蒋持盈身边两个大丫鬟——庭芳和庭蕤，便是其中之二，蒋家大姑娘身边原也送了两个过去，只她一向不与潘氏亲近，也不信任她送过去的人，寻了由头打发了一个回去，剩了一个在她院子里做些琐碎事。宋式微来蒋府小住，虽带了个自小服侍的行露，可潘氏还是担心底下人伺候不妥帖，便派了庭芜过来。

　　庭芜比庭蕤大了一两岁，她是家生子里挑出来的，模样周正，行事稳重，很得潘氏看重。此刻恭恭敬敬同两位姑娘问了安，待宋式微问她何事，才不急不慢地回道:“罗姑娘来了。”

　　宋式微同蒋持盈面面相觑，蒋二姑娘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可真是晚上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

　　宋式微却有些不解，淡声问庭芜:“她怎么来了？”

　　“罗姑娘说给老夫人和大太太请过安，路过清徽苑，便想着来瞧瞧表姑娘。”

　　庭蕤闻言，撇了撇嘴，将赖在床上的蒋二姑娘拽了起来，递过拧干的帕子，愤愤不平道:“姑娘瞧瞧，这外头的人倒是殷勤的很，您若还赖着不起，误了时辰，可有的是人上赶着往上爬呢。”

　　庭芜蹙了蹙眉，深觉她这番话很是不妥，却也不苛责，只温声制止了她的话，道:“庭蕤，二姑娘的衣裳熨好了，你去拿来替二姑娘更衣吧。”

　　庭芜因得潘氏器重，素有威信，庭蕤也一向信服她，便悻悻地闭了嘴，听话地去拿衣裳去了。

　　宋式微又去妆台前照了照镜子，确认仪态端庄，理了理鬓角几缕散发，这才对庭芜道:“请罗姑娘去花厅吧，我随后就来。”

　　庭芜应声退了出去，徒留床上的蒋二姑娘撇撇嘴，伸了个懒腰。

　　“表姐，你去见她做什么。左右是二婶婶家的亲戚，同咱们有什么相关。”她手脚利落地跳下床，附在宋式微耳边轻声说:“二婶婶家那些亲戚，小门小户的，难缠的很。”

　　倒不是蒋持盈瞧不起，只是这些年见过太多了。周家的亲戚，时不时来几个打秋风的，蒋家都是重礼之人，一点金银倒也不同他们计较，只他们那些市井小户的姿态真是难看至极。

　　宋式微轻笑，点了点她光洁如玉的额头，“这些话别叫外祖母同大舅母听见，不然又该对你说教了。”

　　蒋持盈吐了吐舌头，宋式微颇为忍俊不禁，笑道:“我出去瞧瞧，你快些梳洗，迟了可就来不及去外祖母那儿用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