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九行书

8、相思

　　是夜，勤政殿内灯火依旧。

　　红墙高瓦的紫禁城幽深静寂，忽有雷声阵阵，不多时就落下一场瓢泼大雨，顺着青瓦屋檐淌下，窗外雨丝如珠帘。

　　勤政殿内沉香袅袅，暖意温馨，有人尚在灯火下伏案，忽明忽暗的烛火在窗纱上映照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有人弓着身子入了内室，轻声慢步，唯恐惊了主子。

　　乌苏在幔帐外头止了步，恭声唤了:“王爷。”

　　那伏笔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现今辅政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先帝中宗的胞弟，陵阳王魏铎。

　　陵阳王乃宪宗皇帝幼子，文皇后所出，身份尊贵，加之宪宗四十来岁得此子，愈发视若珍宝。魏铎自小便金尊玉贵，是众人捧在心尖儿的人物。

　　父亲宪宗崩逝后，同母长兄继了位，这个长兄年长他二十岁，故而对他亦弟亦子，十分疼爱。他仗着长兄偏宠，在帝京过了几年逍遥王爷的日子。三年前兄长驾崩，彼时太子尚且年幼，难当大任，先帝便托孤于他，由他监国，辅佐新帝登基。

　　这些年，少帝年幼软弱，朝中事宜多仰仗魏铎，他如今大权独揽，一个摄政王，比万岁天子还要威风。

　　幔帐后的摄政王眉眼未动，仍旧专心案几上的明黄奏本，只淡声吩咐:“进来回话。”

　　乌苏得了吩咐，迈着步子到了他近前，恭恭敬敬禀道:“宋姑娘已入京中，在首辅大人府上安置了。”

　　魏铎似是放下心来，御笔朱批在奏本上写了个“准”字，待最后一笔写完，方才搁了笔，又自一旁取过巾帕净了手，这才抬眼去看他。

　　乌苏手里还捧着东西，细看之下，似乎是一个妆匣，像是姑娘家的物件。

　　他往摄政王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将妆匣搁在了桌案上，垂首回禀:“这是傍晚时分宋姑娘身边的丫头扔出来的，丢在了蒋府后巷，底下人带了回来，王爷可要看看？”

　　魏铎眉眼微动，似乎来了兴致。他将那妆匣打开，内里只几样姑娘家的首饰——双瓣莲纹的素银镯子，白玉珍珠耳坠，几朵素绒珠花...都是些不算贵重，却极精致素雅的首饰。

　　还有一方锦帕，绣着一只小巧的碧色鸟儿，最下角用青色丝线绣了个篆书的“宋”字，工整端方，玲珑秀致，如同那人一般。

　　魏铎打开那方帕子，看到里面躺了一只断裂的海棠白玉簪，看成色和做工，比其他都要贵重许多。他的眸色忽然就暗了暗，却只抽出了那方绣着碧色鸟儿的帕子，将其余首饰又关进了妆匣里，连同那匣子一起，随手放到了后头书架的暗格里头。

　　“既已平安入府，便叫底下的人都撤了吧。”

　　乌苏领命，魏铎叫他退下，便又唤了外间侍候的大总管赵全进来。

　　“皇后的千秋节，请了哪些人？”他的声音冷冷的，如外头的夜色一般。

　　“皇后娘娘素来不管事，内务府的人拿捏不准，故而拟了名单请王爷过目。”

　　说着，赵全双手呈上一份早已备好的名册，魏铎接过，翻了几页，兴致缺缺。请来请去不过就是那些人，内务府的人八面玲珑，必是样样都思虑周全了。

　　只摄政王心里不大痛快，他有个心心念念的人失了大半年的消息，青城派那些时日铜墙铁壁一般，半点消息也透不出来，虽知她必定是无恙的，可他就是想亲眼见着她如今安好的模样才能安心。可现今朝廷之中暗流涌动，不少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头，想铲除他这个野心勃勃的摄政王，他不敢明目张胆的叫人捉了软肋，让她犯险扯到这漩涡里头，只得小心谨慎，想个万无一失又不打眼的名头来一解相思。

　　魏铎将那名册随手扔在了桌案上，赵全吓了一跳，当是内务府办的差不得他心意，摄政王发怒了，悄悄抬眼去打量他，见魏铎神色淡淡，只扣着指节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陛下如今年岁渐长，宫中只一位皇后，实在不成样子。”摄政王沉声，透着帝王威仪。

　　“王爷的意思是？”

　　“皇嗣自然是最要紧的，给陛下安排选妃吧。”

　　赵全大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怎么就扯上了选妃。

　　“选妃？这时候提选妃，内务府安排起来也得小半年后了。”

　　“不必如此麻烦。”

　　赵全仍旧云里雾里，果然帝王心思最是难琢磨。却见摄政王脸上露着讳莫如深的笑意。

　　魏铎将名册扔还给他，淡着声色吩咐道：“皇后千秋，着令各府女眷随行入宫备选后妃。也不必走大选的流程了，让陛下暗中掌掌眼，若有合心意的，便纳入宫中。”

　　赵全眼珠子转了转，立即明白了几分，恭声应是。

　　魏铎默了默，想想有些不放心:“蒋府那边传话的人，务必挑个稳妥可靠的去。记着，是府中所有未行婚配的姑娘都得入宫备选，务必把事办得圆满漂亮，若是留了什么话柄，本王必不轻饶。”

　　赵全自然明白，一张脸笑得谄媚至极，弓身作揖道：“奴才有个干儿子，在内务府当差，还算机灵，若王爷信得过，便安排他去。”

　　魏铎自然是信得过的，赵全在宫中行走多年，从前跟随他父亲宪宗左右，后来侍奉他皇兄——先帝中宗，对魏氏素来衷心，大总管的位置一做就是几十年，早就磨成了个人精，他放心安排的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那便叫他去吧。”

　　窗外又是一声闷雷，雨势伴着电闪雷鸣渐渐大了起来，半开的窗户透进几分深夜的凉意，摄政王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

　　他蹙了蹙霜雪一般清冷的眉，神色不悦:“帝京的雨近来有些多了。”

　　摄政王一双眼墨色沉沉，望着雨帘幽幽一句，饶是人精赵总管也摸不着头脑，只得附和道：“天日寒凉，王爷仔细身子。”

　　“司宝库里有一枚山南暖玉，传话时叫人带去蒋府。”

　　赵全这才听明白，摄政王哪里是嫌帝京的雨水太多，分明是瞧着帝京连日阴雨，天气寒凉，心疼起了别人。他听出话中之意，应了是，却又犹疑起来，问道：“不知王爷要用什么由头赐下去？”

　　魏铎思虑片刻，旋即道：“蒋老夫人年岁大了，暖玉有安神养身之效，就说是陛下感念首辅大人多年劳苦功高，赐给老夫人的，祝她长寿康宁。”

　　赵全领了旨，又弓着身子退了出去，依旧如来时一般，步履轻缓，半丝声响也没有的。

　　魏铎提笔，复又忙碌于奏本之中，一笔方落，墨汁在纸上落下一个黑色的墨点，慢慢晕开。他的神思似乎已经飘远，心绪杂乱，再不能专心政事，遂搁了笔，转而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来。天水碧的杭绸料子，绣着一对小巧的金色锦鲤，颇是童趣，且那帕子小小一方，看样子似是孩童之物，如今被摄政王折叠得仔仔细细，四角平整，视若珍宝般揣在怀里。

　　魏铎捧着那方帕子，眼里恍惚漾起温柔的笑意。这是她当年遗失的，并非什么值钱物件，比这更好的青城派也多的是，故而她也并未回头找过，倒是叫他悄悄捡了，一直细心收藏，权当一个念想。如今，这个念想就要活生生站到他面前了。魏铎心里是欣喜的，然则这份欣喜之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慌乱。

　　谁能想到素来果断凌厉，处变不惊的摄政王，如今因着一个还未谋面的姑娘，便已经自乱阵脚了。

　　魏铎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可笑。他将那绣着锦鲤的帕子同方才那一方碧色鸟儿的放在一处，总觉着怎么瞧也瞧不够，眼里是春风醉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