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九行书

7、新客（下）

　　打头的妇人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如意云纹裙，珠钗环佩，好不雍容，这便是二太太周氏。

　　周氏身后跟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月白锦衫，诚惶诚恐跟在她身后，低着脑袋神色凄凄。

　　“给母亲请安。”

　　那姑娘也跟着行礼:“给老夫人请安。”声色娇软，分外动听。

　　“这位是？”

　　蒋老夫人面带疑惑，众人便将目光落在那娇滴滴的姑娘身上，细细打量起来，却见是个容貌出色的美人。

　　姑娘眉色如黛，唇如丹朱，容貌便如画师手中一副上好丹青，笔锋婉转，浓淡相宜，即便是穿一身素衣，脂粉未施，也是掩不住的光华。恰她如今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正是我见犹怜。

　　蒋持容自幼生得明艳，因着这张脸和满腹的才华，故而自傲许多，如今在她面前也不免失了三分颜色。

　　周氏一笑，颇有些讨好道:“这是我娘家外甥女，姓罗，叫素黛。母亲，我今日回娘家，便是因着我这外甥女的事。”说着，突然又掏出帕子抹起泪来。

　　蒋老夫人不明所以，便是几个小的见她这个变脸速度，也是吓得一愣一愣。到底潘氏醒了神，知道这位弟妹是有事相求了，忙起身去，扶了她坐下慢慢道来。

　　周氏落了座，泪也抹得差不多了，这才缓了精神，凄凄然同老夫人回话:“我姐姐福薄去的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素素那黑心肝的爹不到半年就将家里的妾室扶了正，那个狐媚子一心扶持自己的儿女，整日地磋磨她。可怜我这外甥女，好好的嫡出大姑娘，竟是叫她欺压得连个下人都不如。”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那罗家姑娘也跟着在一旁嘤嘤泣泣，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蒋老夫人蹙眉沉吟:“扶妾为正，确实有失体统。”

　　“正是如此。况那妾室原不过是戏子出身，如何做得了当家主母？她成日里只知使着狐媚功夫魅惑主公，背地里吹着枕头风，想着法的折腾我家素素，真真是为妻不正，为母不慈。”周氏愤愤骂着，又抹了抹泪，一副悲痛的表情:“前些时日，那毒妇为素素张罗了一门亲事，竟是要让她去给晋昌伯家的四公子做小。”

　　潘氏递了一盏茶给她，闻言倒也蹙了眉，“晋昌伯家的四公子，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

　　“大嫂说得极是。那四公子浑名在外，听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年纪轻轻府中妻妾便已有十数人。我娘家从前也是大户人家，长姐自幼千娇万宠，若非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嫁了那混账东西，现如今他们竟还想将素素推入火坑。

　　素素心里害怕，可那虎狼窝里谁又会替她做主，不得已只能递了信给我大哥。大哥得了消息，立时便去了罗家，在罗家闹了一通，带着素素回了家。可那罗家岂是善类？大哥自知并非高门，又无依仗，唯恐罗家上门来闹，便托了人来传信，想让素素来咱们府上避避风头，想来罗家也不敢同咱们家撕扯。”

　　周氏连骂带哭说了一通，加之一旁委委屈屈，好不可怜的罗家姑娘，倒真让人生出几分同情。她偷偷拿眼去瞧蒋老夫人，见老夫人只静静摩挲着手中一串沉香佛珠，神色未明。

　　她正欲再添把火，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一声轻嗤。闻声望去，不是别人，正是她那素日清高的大侄女。

　　只见蒋持容放下手中茶盏，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衫皱褶，嘴角扯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冲着周氏冷声道:“二婶婶如今还学会先斩后奏了？您将我们蒋府当成什么地方了？莫说今日领个人回来，便是领个猫儿狗儿，也该提前同祖母，母亲知会一声吧？您这天黑路远的将人带了来，我们也不好赶人不是，这不是逼着祖母留下她吗？”

　　闻言，周氏面色变了变，面上那点谄媚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转而竟又抹起泪来，断断续续哭道:“阿容，你怎能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寒了二婶婶的心啊。你也是自幼丧母，合该最理解素素的处境才是，怎么能如此咄咄逼人。”

　　“二婶婶这话便错了。我虽自幼丧母，可一向有潘氏母亲庇护，婶婶这话，将母亲至于何地呀？”她冷眼瞧着周氏脸色白了白，愈发觉得有趣，“况且母亲出身名门，又是我父亲三书六礼聘来的正经继室，与那贱妾戏子如何能混为一谈？”

　　周氏看她一副牙尖嘴利，偏又清风明月一般淡然处之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她此刻有求于人，也只得忍了。一眼瞥见端坐着的宋式微，突然腰板也挺得直了些。

　　只听她道:“母亲，我原想着咱们府上姑娘少，况且今日微儿也来了，再多一个素素，也好给她们姐妹做个伴。您平日里最是喜欢孙女们的，多一个孩子在您跟前侍奉，岂不更好？”

　　蒋持容又是一声嗤笑，瞧着周氏慢声道:“二婶婶这话又错了。微表妹是咱们蒋家正儿八经的表姑娘，祖母嫡亲的外孙女，这罗姑娘又算是咱们家的哪门子亲戚？再者，祖母跟前自有我们姐妹几个侍奉，何劳一个外人操心？”

　　周氏此刻的脸色简直比染坊还要好看，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词穷说不过侄女，便只得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来。

　　“我自知家中门庭败落，当年便是高攀了你们蒋家，我一个破落户家的，也难怪你们瞧不起。好好好，我这便带着素素走，不攀你们这门亲戚便是。”她哭天抹泪地嚎起来，罗家姑娘也跟着哭，瑞和堂里顿时好生热闹。

　　潘氏又是倒茶，又是安慰，倒平白无故添了许多事。

　　蒋老夫人见了这幅鸡飞狗跳的场景，也不免头疼起来，这个儿媳妇她是清楚的，不比长媳门第高贵，端庄稳重，性子颇是泼辣。

　　周家从前也算大户，只后来周氏父亲办错了差事，被贬了官，这才落魄了，周氏自幼没过过几年好日子，养得一身市井小家子气。按说这样的人家原是高攀不上蒋家的，可蒋二爷当年颇是风流不羁，周氏又有几分好颜色，两人不知怎么便撞见了，那周氏又是个有手腕的，引得蒋二爷寻死觅活地非她不娶，这才入了蒋府。

　　蒋持容素日里便很是瞧不上她这二婶，一股子的市井穷酸气，张狂又粗鄙，如今眼见她这幅撒泼打滚的泼妇样，正欲再冷嘲热讽几句，却听老夫人发了话。

　　“阿容言行无状，那是她年轻不懂事，你怎得还跟小辈计较。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是你娘家的亲戚，那总归和咱们府里头也是沾亲带故的，罗姑娘既有难处，咱们家也不是没地方，暂且住下便是，你这样子叫旁人瞧见了，没得笑话。”

　　周氏见目的已达成，便也收了哭闹的势头，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起身同老夫人道谢。

　　倒是那柔柔弱弱的罗家姑娘，顿时便朝着蒋老夫人跪了下来，感激涕零地就要磕头叩拜，到底是叫陈嬷嬷给扶了起来。

　　“素黛多谢老夫人收留。”

　　蒋老夫人叫她免了礼，经着这通闹，她也觉得乏了，只吩咐潘氏去给罗家姑娘安排住处，又再关切了外孙女几句，便都叫散了。

　　待得出了瑞和堂，众人分几拨人各自离去。

　　蒋持盈挽着宋式微的手，两人朝清徽苑去。她凑近表姐耳边，神秘兮兮问她:“表姐可知今日长姐为何要为难二婶婶？”

　　宋式微不答，只促狭一笑:“你又知道了？”

　　蒋持盈挑挑眉，神情得意，“她素日里从不把母亲放在眼里的，今日竟然帮着母亲说话了，虽看着为难的是二婶婶，可实际针对的是那位罗姑娘。”

　　“这又为何？”

　　“表姐瞧着罗家姑娘相貌如何？”

　　宋式微细细回想起刚才屋里娇弱明媚的少女，回道:“堪称绝色。”

　　蒋持盈笑的眉眼弯弯，露出一双新月般的眼睛，灵动狡黠。只听她低声道:“我这长姐事事要强，尤为看重容貌才情。罗姑娘生得美貌，想来是惹了长姐不快。”

　　闻言，宋式微也有些了然，从来才情出众的美貌女子，一向自负清高，拔尖不认输的，蒋持容自幼便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这位罗姑娘，今后怕是要受些委屈。

　　不过她素来不管这些的，便也都抛到了脑后，只亲亲热热同表妹闲扯些旁的趣事，问她今日是否要与她同住。蒋持盈自然愿意，两人便欢欢喜喜往清徽苑去了。

　　另一边的周氏，她领着外甥女往自己的院子去，今日罗家姑娘只得将就一晚，待明日潘氏安排妥当了，便可安心留下了，也算了了她心中一桩大事。

　　罗素黛跟在她身边，仍旧一副怯懦可怜的模样。

　　周氏劝慰道:“如今有姨母在，什么都不用怕，我就不信他们还有胆子闹到蒋家来。”

　　罗家姑娘眼里噙了一汪泪，闻言，险些又要哭起来，“幸而如今素素还有姨母庇护，否则真不知这日子会是个什么样。”

　　“那两个黑心肝的，早晚要遭报应。”她看着外甥女肖似长姐的脸，不免又是一阵心酸，强忍着泪宽慰她:“如今是老夫人同意你留下了，你便安心住下，旁的事自有姨母呢。”

　　罗素黛乖顺地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展颜。忽又想起方才那个盛气凌人的姑娘，一时又胆怯起来。

　　“那位容姑娘好似不大好相处。”

　　周氏闻言，冷哼一声:“那是个冤家。仗着自己是嫡长女，又读了几年书，成日里便是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横挑竖挑的，亲事也耽搁到了现在，我倒要瞧瞧，她能嫁个什么样的王孙公子不成。”周氏暗自嘲笑，瞥见外甥女柔弱无助的模样，一时又心疼起来，转而宽慰道:“你不必理会她，如今是老夫人发了话，她再厉害还能顶撞老夫人不成？”

　　她正宽慰着娇滴滴的外甥女，只见她院里的秦嬷嬷急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周氏半天不见她，蹙了蹙眉，没好气地问她:“这么半天去哪了？”

　　秦嬷嬷上前，与周氏窃窃道:“我方才在院子外头等二太太，正听到从老夫人房里添茶出来的两个婢女在那闲扯，说是明日宋家表姑娘同表公子就要和咱们家公子姑娘一块儿去上儒书院读书了。”

　　周氏在廊上止了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拍了一下额头，一副后悔至极的模样。

　　“我怎么就没想起这遭呢!”

　　“姨母，家中也请过先生教我读书，不去书院也不打紧的。”

　　周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喟叹道:“那不一样。上儒书院乃是当初卫国公府创办的，还曾得过太宗皇帝的赞扬。咱们大绥啊，如今文起上儒，武仰青城，现今但凡有些脸面的，哪个不是想着法的要进去，便是去里头走个过场，回头出来那也是镀了金一般的体面。”她看一眼容貌出色的外甥女，愈发觉得惋惜，“读书倒是其次，那书院里头尽是些权贵子弟，门第可不一般，若能结识一二，将来说不定就能嫁入高门。”

　　“二太太说得极是，若姑娘也能去那念几天书，往后前程可都不一般了。”

　　罗素黛是闺阁女子，脸皮又薄，听得她这番话，不由红了脸，心里却也明白，姨母到底是为她前程在打算。

　　“可咱们没人引荐，自是去不得了。”她素日过得艰难，遇事倒也十分看得开，并不强求。

　　秦嬷嬷在旁看向周氏:“不若去求求老夫人？”

　　周氏摇头:“不妥。素素毕竟与蒋家非亲非故，我今日这般死缠烂打，母亲松口收留素素已是开恩了，若再去求她，倒显得咱们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了。”她皱眉，转着眼珠子沉思起来:“二爷不管这些女儿家的闲事，大嫂又只专心内闱庶务，几个哥儿虽在书院，却管不得女学的事。阿容清高自傲，必不会相帮，剩下一个阿盈……唉，那就是个浑事不懂的孩子，也指望不上。”

　　转了一圈，竟是哪个也派不上用场，周氏真是愈发心急，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了麻花。

　　忽而，她脑中灵光一现，一把抓住了罗家姑娘的双臂，神色雀跃，欣喜道:“有了！去求式微。”

　　“表姑娘？”

　　“母亲同如今卫国公家的老夫人是手帕交，式微同玉哥儿去书院，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她老人家平日里最宠式微，那丫头性子又软，最好说话不过，只要她同意带着你，这事儿就成了。”

　　罗家姑娘皱了眉，迟疑着问:“可我怎么同表姑娘开这个口啊？”

　　“这有何为难的？你便好生求求她，她是这儿最软和的，必不会让你难堪的。”见外甥女思虑重重，周氏不放心，又拍了拍她手背，“我说的可记住了？”

　　罗素黛知晓自己是个外人，如今遭了难来投奔，蒋家肯收留已是大恩，不好再添麻烦，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可看姨母为她如此筹谋，又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只得乖乖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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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轮到我们男主登场啦啦啦啦～
明天要考试，希望走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