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经文》飞天海苔biu

11、噩梦

　　李欧阳踩着楼梯打算回房睡觉，发现黎韵还坐在那儿读书，她又折回去，戳戳黎韵的脸。
　　“还不睡吗？”李欧阳说，“熬夜的话就没这么漂亮了。”
　　黎韵想了想，把笔记本合起来，推推李欧阳：“睡了，走吧。”
　　李欧阳走在前边，径直往自己卧室去，她打开房门，这才发现黎韵没跟过来，探头去看，看见黎韵进了隔壁卧室。
　　“阿韵。”李欧阳叫她，“那房间不是没收拾好吗？”
　　“我收拾了一下，铺了床单。”
　　“哪来的床单？”
　　黎韵指指李欧阳那屋：“你的。”
　　李欧阳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憋回去了，黎韵见她不说话，便要关门。
　　“阿韵。”李欧阳又叫住她。
　　黎韵站在房门疑惑地看着李欧阳。
　　“你今天陪我睡可以吗？”李欧阳叹了口气，“我有预感，我今晚要做噩梦，如果我开始哭闹，还想麻烦你拍醒我。”
　　黎韵走出来，反手带上门。

　　李欧阳真的做了噩梦。梦里的一切都带着发旧的灰黄色。

　　李欧阳是孤儿院最漂亮的孩子，却是留得最久的孩子，同龄人一个个都被养父母带走了，她却还在孤儿院里期期艾艾地想象未来会进入什么样的家庭里。
　　可那些来收养孩子的夫人甚至不愿意丈夫看她哪怕一眼，说她长得就像只风流勾人的小狐狸，小小的李欧阳对此嗤之以鼻，抱着点恶毒的心思想你老公不看我，难道就没别的漂亮女孩儿能看了吗。
　　偏单身男人是不能领养小姑娘的。
　　又一对夫妻要来的时候，八岁的李欧阳从滑梯架上爬下来，把地面的灰扑到自己脸上，屁颠屁颠地去和其他孩子排成一排，满心期待。
　　这次夫妻选中了李欧阳，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孤儿院的奶奶把她推到夫妻跟前，男人肥头大耳，大约四十，腆着个啤酒肚，女人是个美丽的妇人，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看着丈夫用打量食物的目光舔舐李欧阳的脸，只压着声音哀哀地哭泣。
　　男人肥大的手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腰，他笑起来时厚厚一层肉都在抖动，李欧阳突然不想被收养了，她泛恶心。她想往后退，可是朝夕相伴的奶奶，阿姨都在把她往前推，她们看起来很害怕，对着中年男人点头哈腰，踊跃地把李欧阳推进火坑里。
　　男人抱着李欧阳迫不及待往门外走，说自己夫人留下来办手续就可以了，李欧阳拼命挣扎，却只有螆蜉振树的效果，直到一只手握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李欧阳抬头，看到了她。
　　已经是黄昏了，红色的晚霞，奶金的阳光，那些色彩投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被隔离在厚重的玻璃外的水。
　　“抱歉，”她轻声说，拨了拨柔软的长发，“我想收养这个孩子。”
　　“这位小姐，你是怎么进来的？”男人笑道，“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她只笑了笑，指指男人的身后，男人将信将疑地转过头，然后松开了抱着李欧阳的手，他向着身后跪下了，连脚跟都在颤抖。李欧阳想回头去看，却被她蹲下来捧住了脸。
　　她真是个很美的，二十五六的女人，带着娇弱的病态，宗教信仰者般的慈悲，苦行僧一样的苍凉。
　　“我叫林箐。”她轻声说，“我的孩子。”

　　李欧阳的卧室里有扇很大的落地窗，每晚黄澄澄的月亮升起在夜空时，林箐都会吻在她的额头上。
　　“晚安，我的孩子。”她总是说。
　　于是小李欧阳最喜欢的时间不是一天的清晨，而是深夜。

　　晚安和晚安吻从不间断，直到林箐死的那天也照旧。她坐着轮椅，面向落地窗，李欧阳倚着她轮椅的扶手，温柔的嫩粉色的裙摆铺在桦木地板上，像朵盛开的花。
　　林箐的呼吸里都是杂声，可她依然安静，不慌不乱。
　　她摸了摸李欧阳的脑袋，说：“欧阳，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呀？”
　　“……因为以后就不能陪着你长大了。”
　　“是哦，那确实该对不起，所以妈妈要活到明天，明年啊。”李欧阳觉得喉咙酸痛，眼眶也酸痛，她像一个被沥干水分的，发干的石像，轻轻一碰就能碰碎。
　　林箐低低地笑了两声，她抚着李欧阳额顶的头发，“晚安，我的孩子。”
　　那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林箐垂下头，她的身子沿着轮椅椅背滑落，摔在李欧阳肩头。
　　她死了。
　　李欧阳没有动，她没有惶恐地跳开，也没有去拥抱那具尸体，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止也止不住，她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绷得死紧不让尸体跌在地上，直到凌晨的光透进屋子，干涸的眼泪一层层糊在李欧阳脸颊上，已经再没水分可以淌下来。
　　“我其实不喜欢粉色，也不喜欢鹅黄，也不喜欢奶绿……”李欧阳小小声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喉管里撒了把沙子，“可你喜欢可爱乖巧的好孩子。”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那些不敢当面说的话，不敢当面表露的感情全部爆发出来，李欧阳紧紧搂着死去的林箐，“我好喜欢你啊……”

　　李欧阳猛地睁开眼，灯光刺得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发疼，黎韵的手还停留在她脸颊上，她俯身看着自己，难得的有了紧张失措的表情。
　　李欧阳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仿佛从遥远的岁月里捡起的呢喃。
　　“妈妈……”

　　他们说谁不知道李欧阳恋母，她恋母。
　　对，李欧阳想，他们说的是对的。

　　李欧阳站在阳台抽她今晚的第三根烟，怕烟味熏着黎韵，她跑出来挨清晨的冷风，没多久她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就对上黎韵，手里也已经被塞了纸巾，李欧阳便笑笑，把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
　　“我现在又没在哭。”
　　黎韵望着缭绕的白烟，问道：“你在想母亲吗？”
　　“是啊，可以不说吗？”
　　“嗯。”
　　“换套衣服，出门吧。”李欧阳把烟捻灭，“笔记看得怎么样？”
　　“去甄筝那儿？还差四十页没来得及背，不过一个小时就够了。”
　　李欧阳呆了呆，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厉害……”
　　“什么厉害？”黎韵不明所以。
　　“你啊，你厉害。”李欧阳拢拢漆皮风衣，“带上笔记本吧。”

　　李欧阳一从阳台出来就遇着林小小，女孩正仰头看着她。
　　“师父？”李欧阳瞥了眼腕表，“现在才早上七点半哦。”
　　“还不是你太吵啦，”林小小捂着胸口装腔作势地叫，“啊！妈妈！妈！妈呀！”
　　李欧阳努力克制住了一巴掌打在她头上的冲动。
　　“我下来看你要不要紧嘛。”林小小问，“你们要出去？”
　　“嗯，去干活。”李欧阳越过她下楼。
　　“师父，回见。”黎韵跟在后边，也学着李欧阳摸林小小的额头。
　　林小小嘿嘿一笑，握住她的手，像只小狗一样眨着眼睛望进她眼里：“我在家等你们。”

　　林小小站在二楼目送她们出门，直到车从车库开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李欧阳握着方向盘，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黎韵：“阿韵，当一个人想从一段感情里走出来时该怎么办？”
　　“开始另一段感情。”黎韵正在翻看笔记本，回答得很快，“要比之前的更刻骨铭心，更起伏跌宕，更戏剧性。”
　　李欧阳愣了愣，她侧目去看黎韵的脸，安静，正经，柔美。李欧阳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说得是啊。”李欧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