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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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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没有一丝风。
西边的天际火烧一般,赤红的晚霞铺天盖地而来,北雁南飞,哀鸣阵阵。
陆荫刚从周家回来,自从那日之后或早或晚她每日都会过去一趟。
七天过去,艾氏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那日艾氏从娘家匆匆跋涉而归早就动了胎气,再加上平日忧思劳心,肾虚气若,又逢娘家诸事不顺,情绪过激......早产也是可以预料的事。
尽管从脉象上看,除了气血不足之外暂时并无其他异常,然而此刻痛失爱子的艾氏心里只怕是忧伤难耐,悔恨交加。所谓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这“五志”里头她占了四席。
一个忧思成疾又刚好小产的年轻女子,如何承受得了这七情六欲的煎熬?
陆荫回想起那双空洞无神近乎一滩死水的杏眼,内里的悲伤、绝望、淡漠......恐怕已弥漫至全身每滴骨血中。生无可恋,了无生趣,艾氏已濒临放弃求生的边缘,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己之力拉她一把。
转过一道弯,陆荫如期看到了药庐门外的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双臂抱胸抬眼远眺,秋日的夕阳洒在那张过于冷峻坚毅的脸上,淡淡的光晕倒使它柔和了不少。他仿佛有所察觉般谨慎地转过头来,平静的眼波似乎闪耀过一丝暖意。
那样的光阴,那样的人,静静地伫立、守候、睥睨,一切宛若初识。
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些场景,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陆荫的心陡然一紧,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男人,喉咙仿佛被人牢牢锁住,出不了声说不了话,甚至连呼吸都是那样困难。
原来竟是这样吗?
顷刻间,老天无情地收回了她这些天全部的感激与善意。
她驻足了许久,久到夕阳已经沉下半轮,久到那人的脸上浮起一丝疑惑与担忧,终于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吟着浅笑缓缓走过去。
“其实你不必如此,我顶多是多走几趟罢了。以后便不劳烦你了,你这样倒叫我不安。”陆荫盯着正在往她水缸里倒水的男人,眼神有些闪烁,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小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难道该心虚的不应该是这个姓蔺的吗?他这样接近她,究竟有何目的?
如此想来,陆荫心里倒理直气壮许多,眼底泛起冷意,直直盯着他深沉如墨的双眸,似乎要一眼望进他的心底,揪出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蔺凡尘倒完水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双冷漠而戒备的眼睛。他猝不及防地微微一怔,往日沉静的眼底映出几分困惑。
她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水汪汪得仿佛是微风下的湖面,清澈而潋滟。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桃花眼吧。常听老人说,女子有这样的眼睛是极易勾人的,心智不定的少年最容易沉溺其中。可他早已过了懵懂少年的年纪,又是如此渴望着能见到她的眼睛。
当他终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底也是这样的冷漠而戒备,然而那一丝冷意终归是收敛其中的,那只是对一个陌生闯入者的探究和漠然。
这一年来,他小心翼翼地从她眼中搜寻更多的情绪。他偶然遇到过她的焦急、惊讶,不小心撞见过她的欢喜、愤然,可最多的仍然是那千篇一律的漠视和距离。今日这样的眼神,蔺凡尘从未见过。那样泛着赤裸寒意的目光,仿佛面对的正是她的......敌人。
“我......并不是要你为难,只这于我而言是举手之劳,于你却要艰难一些。我只是......想着要帮帮你。”
陆荫瞧着他略显局促的神色,终归是有那么一丝不忍,毕竟他这样帮她是那样诚恳,毕竟他不是江湖人,毕竟已过去将近一年时间而她安然无恙......也许......
她闭了闭眼,赶紧停止这种为他人找借口的胡思乱想,不自然地撇开眼道:“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
蔺凡尘怔怔望着她,不知该接些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竟是有些慌张而急切地开口道:“你等一下。”
说罢,他便逃也似地出了厨房。
陆荫以为话已至此,他若是个聪明人便会像往日一样告辞离去,此刻却听他如此迫切地叮嘱倒有几分疑惑起来,奈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一道跟了出去。
不过隔了片刻,待她刚转到前边的院子,蔺凡尘已是去而复返,只是手上多了个不晓得从哪里变出来的包袱。
“上月猎的一只白狐,前几日我将皮毛拿去找人硝了,你......收着吧。”
陆荫低眉打量了一眼,雪白柔顺的狐狸毛自包袱的一角流泻而出,在夕阳的映衬下竟闪着点点金光,细腻而柔润,确实是一块上好的皮料。
陆荫微微蹙了眉,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怀疑的种子已在心里发了芽,此刻瞧他的所有举动总觉得带着点不怀好意,未免多思虑一番。
“无功不受禄,你平日里已帮了我许多忙,我怎好再凭白拿你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意思,马上就要入冬了,你也好做件御寒衣物。这颜色与我不衬,你们女孩家穿着却是极好。”
言辞颇为恳切,神态也极为陈恳,好像确是处于真心,真的别无所求吗?
陆荫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知过了多久,轻叹了口气终是苦笑道:“我不善女红,这么好的皮毛于我也是浪费。你收回去吧,卖了也好送人也罢,总之都比给我要物尽其用的多。”
她是有些不近人情,或者翻脸无情也罢。这几年的躲藏,她早已对信任这个词失去了信心。她只是想活着,一个人就好。
“我要去采药了,你请便。”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个静静伫立的男人,因而也没有留意到他眼底淡淡的失落与苦涩。
——
前朝陶氏《本草经集注·草木篇》有云:“雪离草,亦名见月欢、银娘子。味苦,性温,微毒。主治消肿敛疮,止血生肌;经骨酸痛,除瘴解毒。”
雪离草遇满月而开,晨曦则败,花期极短,而花开之时通体银白,微泛冷光,是以见月欢、银娘子之名由此而来。此草整株皆可入药,而尤以花开之时采下最显药性。因其药效极好,几可解百毒而又世间难寻,遂又被称为“雪凤凰”。
陆荫在山间采药时偶然遇到这株奇草,为了护它平安开花,她足足等了一个多月,三不五时便来巡视一番,可没少下功夫。
眼瞧着如今皓月当空照,山风徐徐来,那株娇贵的小草迎风微摆,陆荫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的。深不可测的山林只闻得树叶刷刷响,远处还时不时传来几声无名野兽的嘶吼。她当然是有些害怕的,早早生了一堆篝火,用防身的匕首巴拉着燃烧的树枝将火再弄旺些,只盼那些夜间生物不要没事来打扰才好。
干燥的木柴偶尔哔啵作响,跳出几点火星子,陆荫盯着那团随风跳跃的火光有些愣神。她竟没有当初的雀跃,莫不是白天的事情所累?记忆随着秋夜的寒风漂浮拼凑,思绪渐渐轮回,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这风是夏日璀璨星辰下的暖风,而她也没有时间像如今这般悠闲惬意地盯着火光发呆。
她慢慢闭上了眼,将脑袋搁在曲起的膝盖上,仿佛睡着了般。
月上中天,陆荫再睁开眼的时候,雪离草终于有了动静。
原本通体碧绿的小草此刻正弱弱地泛着盈盈白光,那光似月轮皎洁又似星辰耀眼,而且似乎有越来越明亮的趋势。
陆荫情不自禁地悄悄靠近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暗暗咂舌,怪道被称为奇草“雪凤凰”,竟是这样的玄妙奇异景象,这哪里是人间的凡草,倒是有几分天庭仙株的意思。
那雪离草顶端的花苞已是悄悄抬了起来,有几缕花蕊正偷偷探出头,散发着流萤之光。紧接着,那雪白的花瓣缓缓绽放,不过片刻便倾力怒放了。六瓣的花瓣白如苍山之雪,嫩如滨海之水,又宛如初生的婴儿娇美可人。
陆荫一直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冒昧打扰了这仙境奇葩,因而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取了早已备好的小酒坛子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新鲜采下的雪离草需及时放入清酒中方可妥善贮藏而不会马上枯败,而清酒越陈贮藏效果与药效自然越好。陆荫跑遍了附近的集市才找到了这么一坛十年陈的清酒。
此时此刻,陆荫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黑夜的恐惧与方才莫名的失落也被如今的欢喜心情所湮没。
只是这样的黑夜真的很适合做一些不道德之事......
头顶黑影一闪而过,捧在手心的小酒坛子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陆荫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还未明白是什么鬼怪作祟,空中却飘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好心的小丫头,老头子谢谢你了!”
“你是什么人?快把雪离草还我!”头顶黑影呼啸而过,反应过来的陆荫气得直咬牙,手指捏得嘎嘎作响。
“咦,既然都拿了,怎么好意思再还回去?你这小丫头,可真有意思。”
“那是我的!”陆荫已经被气得直打哆嗦了,这是哪个林子的混蛋,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到她林子里来撒野。
“哦,这上头可没刻着陆字儿。小丫头,救人如救火,老头子先拿去用用,改天有空再陪你棵新的。”
“你......”
“回见了~~~”
混蛋俩字儿还没喊出口,那黑影便消失无踪了,那气死人的声音也随之消逝远去。
陆荫脑袋上顶着一轮明月,茫然地望着无边无际地山林,此刻她还真像那救苦救难好心的菩萨,好心的......好心的......她竟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
当陆荫沉着脸回到采石村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昨儿晚上的事还真像做梦一样,她日思夜想的雪离草竟只是过了过手,就好比好不容易养大一孩子还没叫自己一声娘呢就被人家偷了去。
真是作孽!
她决定,无论天涯海角,只要让她有机会再遇着那嚣张得不得了的声音——那老混蛋——她就要把她会的所有不致命的毒药通通在他身上用一遍。笑话,毒死了还不便宜他了。
只是......前提条件是,她逮得到他。
为此,前一刻还兴致高昂地盘算着复仇计划,后一刻陆荫便耷拉下了脑袋。没办法,谁叫她半点武艺都不会,这还怎么抓住那老坏蛋?
低落的情绪让陆荫没有发现今日采石村的不正常,已是临近大中午的却不见一家一户炊烟四起的景象,而且村子里也安静得不得了,平日里那些鸡鸣狗吠的都停歇了。
陆荫路过路边那院子的时候,忍不住瞅了瞅,院门紧闭,想必是进山或上市集去了。她回了自个儿药庐,正要推门,门缝里却掉出张纸条来。她惊讶之下打开一瞧,脸色陡变,家也不回了,扔下药篓便往村中周家跑去。
纸条上的几个字仍然在提醒着陆荫情况凶多吉少:艾氏失踪,全村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