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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子 ...


  •   浓重的血腥气,陆荫在周家院门外五步远的距离便闻到了。近乎沙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声都揪得人心颤不已。

      周家的两个男人,老周与小周,一个坐在老槐树下默默抽着旱烟,饱经风霜雕刻的黝黑脸庞上面无表情,只眉心拧着两道深深的沟壑;一个蔫蔫儿地蹲在屋檐下,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埋在膝上。两人皆静默无言,只听得屋内杂七杂八的叫唤声。

      听得院外的动静,小周猛的抬起头,血红的双眼有片刻的怔愣,待看清来人反应过来,人已是冲到了陆荫近前。

      “你不必多说,我先看看。”陆荫摆手打断了正要开口的小周,退下身后背的药篓,径直往屋里去。

      一进内室,那股一直萦绕着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也亏得陆荫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寻常大夫,若是换做其他人,指不定便当即晕眩过去了。

      她皱了皱眉,又出门去招了小周进来,道:“你将外间的窗户打开些,通通气,然后把帘子都扯上,别叫你媳妇吹了风。”

      孕妇忌风怕凉,可沉闷污浊的空气对如此虚弱的她来说也绝非好事。

      周家的另一个邻居秋莲见到陆荫,心中郁燥之气顿时舒了大半,半坐半蹲在床头与那床上的人讲话:“小艾,你且坚持住,陆姑娘来了,你可千万再坚持一下!”

      陆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扫了眼另外两个女人:艾氏的婆婆陈氏通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床上的媳妇;另一个矮胖圆脸的老婆子虽是满头大汗,眼中精光却是不曾减,还算几分镇定,想必她就是青梅口中的稳婆王婆婆了。

      她很快将心神凝到小周媳妇儿身上,只见艾氏小脸惨白,嘴唇发青,额上豆大汗珠不断渗出,那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揪着床单不放,几乎要将整块布拧碎,嘴里不时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呼哧呼哧仿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小艾是早产,预算的临盆时间还差二十几天,又是头胎,六七个时辰的生产,她显然是没了力气,此刻不过强撑着一口气。

      陆荫迅速搭上脉,意料之中......气血不足,肝郁不舒,再加上这腥浓之气,怕是早产血崩。只是......这脉象似乎还有些奇异之处......

      陆荫的眉心愈蹙愈紧,一时间竟有些吃不准到底是哪里诡异莫测。

      “啊,小艾!”

      “我的儿......”

      两声惊呼,陆荫从沉思中被拉回现实,转头却见艾氏已是晕死过去,刚刚还在使劲的手陡然间松松耷拉了下来。

      陆荫当即掀起被子查验了下艾氏的下身,确认是血崩无疑,便从随身斜挎的布包内取出银针,在几处穴位间极速施针,那针法当真是又快又准。人命关天,她也不敢再耽搁,早产血崩最要紧的当是用银针提气,再辅之以药物补气生血,固本止崩。

      她让陈氏拿了纸笔,开了以熟地、白术、黄芪、人参为主的固本止崩汤,唤了还等在屋外的青梅拿着药方去自己药庐寻药。

      只是在此之前......

      陆荫向来恬淡清亮的双眸透出几分怜悯,偷偷拭泪的陈氏,蜡黄的脸,干涸的皮肤,木讷的性子,典型的农家妇人......昏睡的小媳妇,屋外笔直挺立却不知所措的年轻男子......

      她是大夫,有些残忍她必须面对,并且付诸行动。

      ——

      陆荫从周家出来的时候,早已过了午时,蚕丝般的秋雨也已经停了,几缕微弱的阳光努力拨开厚重的乌云,点点金光闪烁倒也不怎么刺眼。

      村里的路微微泛潮,虽还未到泥泞的地步,可经过山中一路的折腾,天青色的衣服下摆已是沾染上了一层明显的泥痕。

      无论阳光怎样温暖,心境不同便是那一点点尘泥都是刺眼的。

      陆荫自诩从小见惯了生死,一颗心早就被打磨地足够冷漠、足够淡然,奈何她竟能为一株稀世草药而欢喜,便必然也会因一个生命的逝去而失落。

      情绪这种东西或许正是因为有感情的存在而悄然滋长。

      陆荫没有鄙视自己,反而很快原谅了这种过于情绪化的反应。

      这么多年,或许只有她一个是从那个地方出来却依然保留着可笑的人性的人。

      药庐竹篱外,那两只笨重非常的大木桶远远瞧着异常打眼,陆荫怀疑她那好心的邻居什么东西都是加大一码的。

      她转头张望了一阵不远处的院子,空空如也,似乎还没有回来,倒是难为他了。

      回转过身径直进了屋子,将药篓往桌上一放,陆荫顺手捞过桌上的青瓷茶壶替自己倒了杯水解渴。脑子里正想着今日之事,百转千回,晕晕乎乎,一口水下肚顿觉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从喉咙到脾胃仿佛结了一路的冰渣子,脑袋立时清醒不少。

      陆荫揉揉肚子,不甘心地去厨房拎了那只平日装水的木桶出门打水,又瞥见院门外那两只陌生的大木桶,略略沉吟便一道拎了去。

      与她家药庐遥遥相望的山脚下是天然的瀑布冲刷而成的深潭,瀑布不大却分好几股细流自茂密的林间流淌而下,常年累月下来附近的大石头都被冲磨得十分平坦圆润。

      陆荫将袖子高高挽起,只露出两只雪白如玉的细胳膊,小心翼翼地蹲在石头上俯身舀水。

      林间的山风轻盈掠过,随意散在肩头的发丝也不安稳了,鬓边的碎发被轻轻撩起直惹着脸颊痒痒,随手将几捋碎发拂到耳后,陆荫一口气将三只桶都打了个遍,又用那只小木桶舀水将原本只得五六分满的两只大木桶灌满,这才长吁口气,扶着腰居高临下地瞧着战果。

      可是......歇息片刻,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紧要的事。

      那两只装满了清泉的大木桶,以她之力莫说一道搬回去,便是一只只挪也是挪不动的。

      陆荫哀叹一声,抿了抿唇,万般无奈地就要把桶里的水倒些回去。

      “别倒。”

      一只强壮有力地手适时伸过来握住了木桶的手柄,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那手粗壮而黝黑,一道狰狞的疤痕自虎口处蜿蜒入臂,隐匿在粗麻布衣的袖口处,手背上头隐隐有青筋凸起,瞧着便力大无穷,断不是陆荫这种细胳膊细腿儿能匹敌的。

      她乖乖松开手,直起腰来便瞧见了那只手的主人。不是她的邻居又是谁?

      蔺凡尘顺势拎起那只水桶,又轻而易举地提了另一只,直起身来俯视着陆荫,沉声道:“多谢。”

      陆荫仰头望着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睛,摇头淡淡笑道:“应是我谢你,劳你跑了一趟。”

      说罢,便也未再多言,双手抬起她的水桶准备就此打道回府。

      蔺凡尘顿了顿,瞧她虽有些吃力却还能行走,动了动唇角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先一步往前走了。

      ——

      陆荫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的左后方,偏头暗暗打量着他。高大的身躯,强壮的体魄,瞧着倒像是个武人。她的个子只堪堪到他肩头,愈发显得渺小无用,却看他稳稳当当提着那样重的两桶水依然走得分外轻快,不禁撇撇嘴哀叹一声老天的不公。早知道她便该听听师姐的话,好歹修习些用得上的武艺,至少没饭吃的时候还可以干点体力活。

      他的目光永远是平静而坚定的,额前垂下的两捋黑白相间的发丝也阻挡不了那震慑人心仿佛看透一切的视线。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脸部的线条非常硬朗,嘴唇总是自然而然地抿紧,好像是个十分严谨而坚毅的人。

      这样的人,绝不是猎户那样简单,或者他不是个纯粹的猎户。

      陆荫再一次确认一年前当这个姓蔺的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得出的那个既简单又让她忐忑的结论。出于自身考虑,她不得不观察每一个闯入者。好在将近一年过去,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久而久之,她那颗不安的心总算是沉寂了下来。

      她无意窥探别人的过去与目的,只要对她没有威胁,她也乐意接受一个友善的新邻居。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走着,待到前方能隐隐瞧清陆荫家药庐门口的竹篱笆了,前头的男人放缓了步子,有意等后头的人跟上来。

      蔺凡尘沉吟一阵,终于想好了打破这沉默的措辞:“那家的妇人、孩子如何了?”

      陆荫正兀自愣神,身旁乍然响起男人的询问之声,茫然了片刻之后又有些惊异,这硬邦邦冷冰冰的大个子看来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

      “早产血崩。孩子没有保住,大人还要再看情况。”平静而温和的语调,陆荫用医者一贯的冷静和自持陈述着事实。

      男人没有再接话,两人又开始保持沉默。

      片刻之后,蔺凡尘独居的院子已到眼前,他却似乎没有就此告辞回家的意思,反而转过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有水缸吗?”

      陆荫不明所以,却照实点了点头,他便转身朝她的药庐走去。

      这会儿她似是明白了,急忙快步跟上,道:“你不必......”

      蔺凡尘已是到了篱笆门外,静静回望着她,双目清亮有神:“在哪里?”

      他的眼神坚定而安宁,让人不容拒绝也不忍拒绝。陆荫轻叹了口气,便打头推了门进去,领他去了厨房。

      倒水这种体力活,陆荫只能在一旁看着。男人的袖子已高高挽起,那手上的疤痕暴露无遗,皱巴巴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手肘处,此刻却是少了许多狰狞恐怖之感,一种仿佛似曾相识的熟稔悄悄然爬上她的心头却又很快消逝不见,快得连最后一丝怀疑的尾巴都来不及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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