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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宵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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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明像只狼狈的小猫一样试图让自己的喘息平静下来。醉溪,回舟,惊鹭三个丫头听见响动,匆忙进得房间,堪堪只穿了一件薄衫的方思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地拉起下摆遮住腿上脚上的道道伤痕,但地上淋漓一溜血点子又如何瞒得过人?
三个小丫头惊得“呀”了一声,正要上前伺候,可方思明瞪了她们一眼,三个小丫头都不敢动了。
“下去!”方思明喝令道。
三个小丫头你看我,我看你,还真的全下去了。
方思明一路听着蝙蝠的尖叫,又被原随云头朝下扛着跑,早就晕头转向了。现在耳朵里回响的蝙蝠的尖叫声渐渐消退,但头还有些晕。他拼命想从床上爬起来,却一咕噜滚在地上。
“思明兄别任性,”原随云轻轻笑了一声:“才刚好,又把自己弄伤,你还没折腾累吗?我听说,思明兄天下无书不读,也无所不学,甚至床笫之间的勾魂媚术也学过,怎么受不了在下的小小奉承呢?”
被压在身下,嘴唇被蛮横地封着,手指侵入最羞耻的地方的画面便一闪而过,登时一阵恶寒冷颤,只得狠狠咬牙,忍住想干呕的冲动。他在这个混蛋面前暴露的软弱之处也太多了。
“我劝思明兄老老实实回到床上坐着,包扎好伤口,再喝一碗安神汤再睡,否则伤口发疼发痒,如千万小虫噬咬,只怕要彻夜难眠。”
方思明终于忍不住,忍痛冷笑着嘲讽回去:“原岛主对养伤倒有经验,想来背着原老庄主没少历练。”
原随云也冷笑起来:“思明兄以往阅遍人间百态,若是还不知道这些,我才当真惊讶。”
方思明一时间无话可说。养尊处优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为何会有伤病缠身的经历?万圣阁少主方思明直到近几年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而且并无败绩,何时吃苦受伤过?少阁主也好,少庄主也罢,内里都不是外人所见的那么简单。别人或许不知他们各自尚且年幼时为了蝙蝠岛或者万圣阁暗地里吃过的苦,但这两个人彼此仇视防范多年,却早就知己知彼。甚至方思明想到原随云早年创立蝙蝠岛的艰难,竟然有几分敬佩和同病相怜。
之前多少艰难,哪怕是跟原东园或者丁枫都说不上,在方思明面前终于能当个笑话随意调侃——原随云想到这一层,忍不住笑出声。
方思明的声音竟有些软:“我不知原岛主爱笑。”
原随云懒懒地答道:“这世间本就好笑。是思明兄凡事用情太深,难免泥足深陷,才笑不出来。”
“凡事用情太深,难免泥足深陷”十二个字针针见血。方思明一时怔住:这次原随云带他来蝙蝠岛,这一路上他并非没有机会逃脱,他甚至知道常羲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哪怕是万圣阁的人不来救他,只要他放出一个信号,那小丫头必然会带着楚留香来帮忙。可原随云轻飘飘一句“诱敌上蝙蝠岛一战,乃是老阁主吩咐”便是千斤锁链,对朱文圭的孺慕之情让他再不敢动逃脱的心思。
何止蝙蝠岛之行,他这一生都被这十二个字判断尽了。便是知道自己为何泥足深陷又能如何,他变不成第二个样子。
听着原随云的笑声,方思明如焚火上,如芒在背。他恨自己变不成别的样子,却也不想变成别的样子,更恨一语参破的人是原随云。
原随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打断,接着一串脚步声,湘竹屏风的另一边传来打水,撕绷带的响动:方思明竟挣扎着爬起来,拿了药膏、纱布,还特地跑到另一个房间,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去了。
痛自然是痛的,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程度。方思明咬着牙一点点洗掉沾在脚底伤口上的石子和泥土。心里已经空了,所以痛感也仿佛虚无缥缈。豆大的汗水从鼻翼边上滑下,再一点点润进紧紧咬住的嘴唇里,像是在哭泣。但方思明没有哭。因为痛到极点,反而哭不出来。被顽石割开的皮肉,混着血和泥沙流下的水,从伤口里硬拨出来的碎石屑,这一切都和疼痛没有关系。颤抖的手指,额头后背一层层的冷汗,都只是身体自作主张的反应。渐渐习惯疼痛后,便牵动不了丝毫的情绪。
已经伤成这样都没有注意到,他是傻了,还是太习惯受伤和跌跌撞撞?真是讽刺。
先把伤口洗净,上药,再包好……还能按部就班自己处理伤口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他知道自己还能行动和思考。他甚至忘掉心里的空洞,只记得最初:幼时在义父怀里,怔怔的看着义父焦灼不安的脸,说的那句“父亲,我会长大的,等长大之后,我就不会生病难受,还会保护父亲。”
接着,朱文圭笑了。方思明整个人都化在了这个仿佛不以为意的笑容中。
但不知何时,他心里的空洞比蝙蝠岛上对着尸骨的山洞更幽森。他不知道这个空洞何时会把他本人吞没,会把那句话吞没。
原随云站在湘竹屏风的另一端,听着洗伤口的水声,和因为疼痛而时而急促时而压抑的吸气呼气声。想了想,终究没有跟过去。
他的蝙蝠岛是个可怕的陷阱,无数人掉在这里,挣扎一番,便哭着屈服然后彻底放弃了。但方思明不一样,他到底还是骄傲的小鸟,哪怕是在黑暗里,还要一直挣扎,挣扎到死。屏风另一端的痛苦的呼吸声,就是扑翼的声响。
他现在确实羡慕方思明。方思明的身体还能对痛有反应。而他呢?多亏明月山庄的灭门惨屠,多亏朱文圭的子不语,他还没失去视力,就已经失去对“痛苦”的感应。毒发是当然很痛,痛到极限便哭不出来。习惯了极限的痛,他渐渐不再因为痛苦而产生任何情绪。渐渐地,连痛苦本身都成了虚妄:不管是他的痛苦,还是别人的痛苦,都仿佛异世界的虚妄奇谈,和他丝毫不相关。
当痛苦变成虚妄,痛苦的对立面也成了虚妄。视力衰退的人,只能看清写得斗大的字;味觉衰退的人,只能尝到齁死人的甜;而对痛苦和快乐全都麻木的人,只对最极致的享乐才能勉强有所触动。
极乐极乐,极我所乐。若非极乐,便只剩虚无和寡淡。
想到这里,对方思明竟然洞察到他别有用心的怨愤,不知不觉消解于无形。因为方思明的性子和他从前一样,会在黑暗里挣扎到对痛毫无感觉,就算死也不会示弱分毫。既然性格相通,猜到他的用心又有什么奇怪?
隔着屏风,他仍能听见方思明的呼吸声,身体随着呼吸忍不住轻颤,仿佛抽泣。喘息声一下一下,像鸟儿火红的喙啄在手心,细细的疼痛之外,更带起一阵又一阵异样的酥痒和酸涩。
方思明的呼吸声越来越凌乱无力,最后随着纱布咚的一声扔进水盆里的响声,只剩下虚弱的喘息。
原随云绕过湘竹屏风,走到方思明面前:“包扎好了?”
方思明看了看几天前下令严刑毒打他,又屡次折辱轻薄他的人,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还能走吗?”
方思明还是没说话。但答案显然是不能了。承受疼痛极耗体力,他现在累到连动都动不了,更别说脚上有伤。他只是静静看着原随云,等着他的新花样。
原随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只是眼皮有些烫,额头上全是冷汗。一触之下,原随云竟觉得指尖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头脑中一片朦胧晕眩,仿佛整个人一脚踏空。
有人轻轻摸着他的额头,然后皱眉,这个画面温暖得恍若隔世——可为什么眼前的人偏偏是原随云呢?
“思明兄,今日晚了,好好休息。”原随云又一次把方思明打横抱起。方思明挣扎几下,原随云嘲讽笑道:“别弄得强抢民女一样。”方思明脸上一红,终于老实了。
“别闹,今天早些睡吧。”原随云把方思明放在床榻上,叫小丫头们送来热水,仔细擦了他脸上和后背的汗水,稍微洗漱,拿来干净中衣中裤让他换了,就放方思明自己安静躺下了。
方思明整整一天折腾得沸反盈天,现在总算安顿好,他终于有心情好好地抚琴、想事情了。
床畔传来沉静的琴声。这琴声如寒秋时节躺在温热的被子里听到窗外的沥沥雨声一样,让人忍不住眼皮子打架。他越是讨厌和戒备有关蝙蝠岛的一切,就越是困倦,秋雨似的琴声就越是轻而易举地斜飘进心里。整个人被浇得酥酥软软,连映在帐子上的灯影都成了黄澄澄的一片水光……
可另一方面,想到在他枕畔抚琴的那人对他变着花样的羞辱戏弄,他反倒存了一份又敬佩又同病相怜的心思,方思明便觉得像是有刺扎进心里,睡着了也睡不太安稳。
原随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瞬间醒了。他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感受到原随云的存在,不管是闻到原随云身上混着些许檀香和龙涎香的气味,还是听见他的脚步声,都会立刻警觉起来。他还是朝着雕花床栏,睡在床里侧,原随云就在他身后,但方思明不想回头看,也不敢。
但原随云这次只是隔着被子把手放在他的腰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不安的小猫。方思明一头丝白长发从枕上蜿蜒到他怀里,触之轻柔顺滑,说不出来的风情旖旎。原随云把脸埋在这头长发上,仔细地嗅了一会儿,没由来的说了一句:“思明兄却是可惜了。”
方思明脑海里瞬间又是那十二个字:凡事用情太深,难免泥足深陷……他这一生就困在着十二个字上,无论到哪里,也解不开。
原随云第一次听见方思明哭出声:细细小小,像迷路幼兽的哀鸣。隔着被子,他仍能感到方思明的身体随着抽泣声轻颤。
“思……”原随云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奇怪,索性随他委屈去。方思明哭着哭着,渐渐睡着了。整个蝙蝠岛的夜,都随着方思明渐渐平和的呼吸静谧得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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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雕小剧场)
一个时辰之后,原随云感觉到怀里一阵窸窸窣窣:方思明翻了个身,像只奶猫一样,一头闷在他怀里——问题是,他刚刚做噩梦哭了,一脸的鼻涕(bushi!)眼泪,全糊在原随云中衣前襟上。
原随云仔细想了想,扳着方思明,让他重新翻身翻了回去,继续睡。
一个时辰之后,原随云冻醒了:依然狂做噩梦的方思明开始拽着被子往怀里抱。经过一个时辰的不懈努力,终于把被子全拽进怀里。
原随云又仔细地想了想,从方思明怀里慢慢抽出被子,给自己盖上,因为不确定方思明会不会又哭出来,或者又半夜睡觉想抱着点啥,权衡之下,把自己的枕头塞进了方思明怀里。
一个时辰之后,原随云因为脖子僵硬,醒了。转头一模,方思明抱着他的枕头睡得可安稳呢!
原随云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开始认真思考为啥没有在明月山庄杀掉方思明并且嫁祸楚留香萧疏寒,简直是天大的失误。
想着想着天亮了,原随云起来洗漱,一肚子下床气。
而且脖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