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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蝠华观潮 ...

  •   好生折腾了半日之后,方思明安放好了紧赶慢赶准备好的棉布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恹恹地倒在了床上。胎里不足,加上之前受寒受累,现在心气郁结,方思明的月事之痛更甚常人百倍:腹中似有几把带着倒刺的尖刀来回搅着剜着,全身的筋脉都被这几把刀勾住,拽进肚子里,抽搐成一团,四肢百骸似被抽筋拔骨,只剩一摊烂泥。他小时候练武伤筋动骨、和人交手刀剑加身,自然都是痛,但这种痛法着实是第一次。方思明咬着牙不想出声,任由脸上汗水泪水无声无息糊成一片。

      原随云之前说方思明根本不在乎酷刑,确实是把方思明看准吃死了。他宁可回到暗窟,被绑着挂在铁架上被打到皮开肉绽,也不愿意像只珍奇异兽一样被关在金丝笼子里,接受别人虚情假意又幸灾乐祸的施舍:除了布条,原随云还给他准备了别的:博山炉里袅袅腾起一缕龙涎香的轻烟,三个锦衣纨绔的小丫头在床边垂手侍立,加上房间中本来就清丽富贵的陈设,此时此刻他恍如富贵人家娇弱成病的闺秀。

      但是没别的办法,他只能这样忍着,等待原随云和蝙蝠岛上的人对他不再戒备。

      三个小丫头虽说乖觉懂事,但到底小孩子心性,时间长了难免好奇地觑着方思明,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低声嬉笑议论,“方相公真俊”, “银头发当真好看,想摸摸”,“嘻嘻,你这小蹄子找死呢~”

      方思明听见那笑声,却想到自从和她们差不多大时的往事,在少林寺偷师时,被妖僧无尘盯上,百般言语轻薄,甚至动手调戏;去云梦则违逆本性,强作女儿妆;而暗香呢?眼睁睁看见睿师姐受尽海盗折辱……

      鞭子打在身上还有鞭伤愈合的一天,可噩梦般的往事却一直压在心上,无论血和泪都冲不掉,只有死亡才能带走。这一切痛苦却和任何人都不相关,在义父眼里,甚至理所当然。若是那小家伙呢?她那样单纯的性子,说不定都不敢相信这等惨淡人生会是真的。

      若当时是自己替代睿师姐倒好了。睿师姐不比他,本来过得清白快乐,而且匕首素来使得好,若那又稳又准的一刀扎进他的胸口,便立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想来,竟是欢喜随缘。

      可真要那样,谁来辅佐义父?

      方思明这边胡想着,那边原随云施施然走进房间:“思明兄腹痛厉害么?”方思明没回答,三个小丫头正色敛容,齐齐万福,答道:“问少庄主安。方相公已经躺了大半日,午饭吃了一点,便说没有胃口,又歇了。”

      原随云点点头,道:“醉溪,回舟,去热个汤婆子,再去厨房煮红糖姜汤;惊鹭,帮丁枫挑衣料,那小子已经挑得头晕眼花了。”

      打发了小丫头们,原随云来到床边,伸手一触,摸到被蜷成一团的方思明撑得圆乎乎的被子,忍俊不禁:“思明兄好生娇弱。此时蹙眉拥被的小儿女情态在下虽不能亲见,但想来必然人见人怜。等那三个小丫头带着丁枫回来,必当以此情此景为题,让他们作诗联句,否则辜负了思明兄的美色。”

      被人品头论足何等羞辱,被子里方思明把指节捏的咯咯响。但既然下定决心装出乖顺模样,却也只能当作没听见。

      原随云隔着被子感到那脆弱躯体的颤抖,却毫不怜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让方思明如万箭穿心的话:

      “万圣阁把思明兄天生非雌非雄的事藏得滴水不漏,害我那傻徒弟丁枫给思明兄用错了药。元气没补起来,倒补出了癸水。思明兄的脉象显然是为了老阁主自幼辛劳,疏于保养,以致今日剧痛难挨。但思明兄放心,月事虽然苦楚,但保养得好,以后肌肤容色更见丰艳。至于老阁主的事,只怕天意难违,思明兄纵有心也爱莫能助,索性放宽心好好保养。”

      这几句话在方思明而言比任何刑具都厉害。有些人活着是为了求得利,求舒服,但还有些人活着只为一个念想。为了这个念想,任何痛苦磨难都值得。但现在,原随云却告诉他,他以残废之身为了义父苦苦挣扎到现在,不过是回天乏术。

      “我义父怎么了?”

      听见方思明近乎乞求的声音,原随云俯身过去,答非所问:“老阁主和思明兄果然是义父子,都够天真的。”

      方思明一时心如死灰。难道义父也有什么麻烦?进而又想,若是义父知道他这般没用,不知要怎样责罚他。

      方思明默默忍着,恨得生不如死,原随云却把鼻子埋进他的头发、被子边上仔细闻了闻,又在他耳边舔了舔,露出了顽童发现了新玩具的得意笑容:“原来思明兄来癸水的时候,身上不仅有血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甜味,着实有趣极了。”

      如此这般,原随云一日在旁,方思明便一日过得昏昏沉沉。稍微好些,原随云几句话就能让他重新阴郁起来,比如,“你猜你的小家伙朋友会不会来救你?”,“在洛镇时在下无意听见思明兄和常羲女侠聊天,你喝醉了叫她‘月牙儿’?哼,真是别致有趣的闺名,果然是自幼知交。一听这称呼,就知道交情不浅。”

      说是月牙儿,倒不如说是豆芽菜。当年他在华山,和月牙儿一样,都是瘦瘦小小猴子一般,只不过一个俊得看不出是男孩子,一个皮得看不出是女孩子。关于当年,方思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时候华山比现在还穷,每天他和月牙儿都很饿,看见好吃的,俩个小冻猫子情不自禁四只眼睛同时嗖嗖放绿光。那时的他如何能料到今日,常羲不仅出落成潇洒俊俏的女侠,在江湖上也混出了一点“仗义疏财”“豪爽义气”的名气,而他……

      虽然常羲要救,但方思明已经不敢再见到常羲,不想让常羲看见如今的彻彻底底成为恶鬼和怪物的他。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但方思明依然只能忍着。

      躺了几天,方思明总算烧退了,癸水停了,鞭伤也愈合大半。新衣服送来,还是他从前常穿的玄色,只不过是江南现下文士中时兴的绸衫,倒也不难看。这天方思明午睡一觉睡到天色将晚,醒来时看见原随云不在身边烦他,总算打起精神,叫人打水。打发了几个小丫头,一洗尘垢之后,方思明开始涂药。伤口被药一激,细刀子剜心似的疼。但方思明只觉得身上痛些,反倒能分神。

      “药香加上美人新浴之香,果真幽艳醉人。”方思明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原随云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进了房间。

      方思明匆忙披上长衬衣。原随云越走越近。方思明强忍了多日,此时厌恶和恶心再也控制不住,明明下定决心要装得乖顺,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抬手飞身直取原随云的喉咙。可惜他指上的玄铁护甲早被卸去,大病初愈功力大逊从前。一招过去,反而被原随云捏住手腕,顺势一抬,方思明失去重心,一晃之间,便要飞扑跌倒。然而原随云早就微微团身,恰恰好好用自家肩膀接住了方思明的腰,方思明再要挣扎已经被原随云扛住了。

      原随云把方思明扔上床,笑道:“思明兄的妙趣,在下很想领教一番。”

      很多年之后,方思明经常嘲笑原随云十句话里有二十句都是假的。但说想领教方思明的妙趣,却是实心实意。

      他接近万圣阁的时候,只知道他们的少主是个沉默寡言,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少年,小时候多病多灾到几乎没活下来,长大后依然对朱文圭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原随云差点断定方思明仅仅是一颗棋子,怕是自己没什么脑子。但这个曾经病怏怏的小孩子,却差点鼓动得朱文圭动了把和极乐宗有瓜葛的属下全数杀死,并且和蝙蝠岛断绝的往来的心思。要不是后来林清辉等人的反间计成功,蝙蝠岛的情形绝对会大不一样。

      于是原随云又在怀疑,方思明实际上像他或者南无生一样,是个善于隐藏真实意图的阴谋家;但在洛镇,方思明却在和他一起商议天机营的计划时迟到——理由居然是不放心在街上遇到的一个小丫头。

      “成大事者需断情,少阁主未免过分沉湎于妇人之仁。俗话说,好心拦不住想死的鬼。思明兄的好意,只怕是要被生生辜负了。”

      “原少庄主随便怎么说,但我必须帮二丫还掉赌债。”说着方思明扬长而去。留在雅间里的原随云听着街上传来的小贩吆喝声,一时风中凌乱,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原随云不关心二丫家的赌债怎么还掉的,他只知道那天晚上,方思明触景生情难以自抑,以至于和华山派的小蠢货在房顶上喝醉到开始念诗。

      这还不算完,方思明硬生生在麻衣神教放走了楚留香,气得朱文圭当着下属的面把他打到重伤,最后方思明在联络下属的路上晕倒,被一个村姑捡回家。

      然后他又为了帮村姑处理村里长辈打架的事情,动用了万圣阁的手下,假装要血洗两个村子。

      万圣阁里唯一看清他用心的人,难道是一个妇人之仁、婆婆妈妈、不分主次、还比自己小了几岁的毛头小子?江湖上竟然有他看不透却能看出他的居心的人?若方思明当真妇人之仁,又怎么解释在天机营的狠毒和果断?

      是了,那些坚忍和决断,都是为了朱文圭。

      原随云以为自己十一二岁之后就不会生气了,但现在面对方思明,无名怒火却无法抑制。甚至觉得若是在明月山庄浑水摸鱼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简直太便宜他。

      原随云用膝盖抵住方思明的胸口,两手厄住方思明的喉咙,仿佛要把方思明的心肠挤出来,再碾碎。他冷笑道:“方少阁主——哼——思明兄,和你同床共枕几夜,你都不便交欢。芳泽在侧却触不可及,我实在心痒得紧。今日让我一偿所愿,如何?”

      方思明窒息到眼冒金星,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不知为何,方思明软弱无力的反应让原随云更加愤怒。

      原随云感到身下之人的心跳先是急速变快,又渐渐变弱,知道再掐下去真会死人,总算松开了方思明的脖子,俯身吻上了方思明的唇。

      一开始在暗窟里的一吻,不过是打算取笑他。后来发现方思明对此极为厌恶,原随云便把亲吻当成折磨羞辱方思明的方式。今日在暴怒中吻上方思明的嘴唇,长驱直入,在他的唇舌之间攻城略地,却激起了他从未体味过的快感:仿佛有白得刺眼的电流从摩擦的黏膜间窜出,贯穿了整个身体。方思明试图扭头,甚至要咬他的舌头。可小小的无力的反抗却让原随云报复的快感更加强烈痛快。下腹传来的滚热感觉诱使着原随云不知不觉把手伸进了本来就半敞的衬衣里。

      他真的被方思明的身体魅惑住了。

      方思明浑身发抖,仿佛死掉一般僵硬。牙齿紧紧咬住,忍不住咯咯作响。

      原随云“啧”了一声,抽出了手指:“思明兄真是扫兴。我唯独对御幼童、奸死尸两样着实没兴趣。思明兄的模样便有如童尸,加倍的恶心。”

      他竟然不继续了?

      恐惧和麻木中稍微恢复一点神志,方思明开始神经质地拼命系着自己的衣带,恨不得整个人能缩小一圈淹没在这件衣服里。原随云依然压在他身上,冰冷、厌恶、扭曲地笑着。

      求生的本能让方思明瞬间爆发出了他事后怎么想也没想明白的怪力。他一把推开原随云,来不及穿鞋,甚至来不及再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破门夺路而逃。

      方思明想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当他总算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听着呼啸的风声,倒在一堆尖利的碎石上,蜷成一团,手上、膝盖上和脚底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衣服上有破口,也有还没干透的血。连嘴里都有血的味道。

      方思明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着,根本无力控制内心的恐惧和恶心。他记得天色阴暗,他看不清路,没头没脑地逃。毒药的药性让他没法动用内力,情急之下逼出轻功后,他的身体很快就虚脱了。运不了轻功,他就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跌跌撞撞地跑,直到筋疲力竭……他记得这些,却没法确定这到底是今天的记忆,还是来自过去的噩梦。

      这里是哪里?夜蝠生附近的山峰上吗?

      天边连一道残霞也没有,昏暗阴霾的夜空遮蔽了一切星光月光。方思明挣扎着站起来,举目四望,蝙蝠岛上只能看见零星的灯火隐没在葱茏树木之间。除此之外,只有模糊的黑影。仔细听,成群的蝙蝠在黑暗中飞翔,尖叫声起此彼伏,越来越近。大海发出阵阵轰鸣,劲风中,能听见有小石子从山上滚下,落在不可知的地方。

      身体越来越冷。脚底,腿上的伤口却火辣辣地疼。

      忽然,一阵蝙蝠扑翼带起的风倏然略过脸侧。方思明心里一惊,早听说过别处的蝙蝠吃果子、虫子,这里的蝙蝠却吸血食肉,十分凶恶。若是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他不知道等到到天亮时他会不会已经成了蝙蝠的盘中餐。

      “沙……”

      “沙……”

      碎石碾动的轻微声响由远及近传来。这声音又轻又快,不像脚步声,也不像碎石风化滑落的声音。

      方思明记得他第一天到蝙蝠岛上时,曾经远远看见过蝙蝠岛上的峰峦,暮色中蒙着一层苍白的雾,鬼气森森。难道这里真的有鬼吗?

      方思明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情此景,这毫无来由的轻微而平稳的声响,确实如同鬼魅在山岚中出没。

      海风把天上的乌云吹开一个裂口。惨白的月光破云而出,方思明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哪里:他所站的地方离悬崖边缘不足一尺,而悬崖底下是幽深的山洞。山洞里,蝙蝠在月光下盘旋,像火焰上方的纸灰一样上下翻涌。森森白骨从密密麻麻的蝙蝠翅膀的缝隙里显露出来,发出幽绿的磷光。

      方思明倒吸一口气。原来只要多走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或许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沙……”碎石碾动的声音终于停在身后。

      一只苍白到近乎发青的手按在方思明的肩膀上:“思明兄?”

      方思明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原随云从背后一手揽在怀里。

      “……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无星无月的大风天气里轻功登上蝠华观潮到夜蝠生一带上的石山,蝙蝠岛上有这个本事的只有思明兄、在下和丁枫。丁枫因为伺候思明兄,这几日睡不好,外加感染风寒,能来这里的自然只有我了。”原随云故意答非所问。

      方思明咬牙切齿:“我只要再走一步,就能带着原岛主摔下悬崖。”

      “我知道,所以才要把你拉回来。”原随云足尖一点,一阵烈风拂过,两人已经落在离悬崖边一丈之外的缓坡上。

      方思明拼命挣脱,这次原随云没有阻拦。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他找了不少麻烦的方思明的的确确是有幼稚懵懂的一面。但此时面对着落魄狼狈的方思明,他反倒不觉挫败恼怒,只觉有趣:“我羡慕思明兄的冲动和冒失。”

      “这有什么值得羡慕?”

      原随云没有回答。月亮完全钻出了乌云,但天空中水气氤氤,月色依旧朦胧,看不清颜色:原随云的脸被照得苍白如纸,衣服看上去也是灰白的。惊飞的蝙蝠被方思明身上的血味吸引过来,越聚越多,如漩涡一般在两人头顶盘旋。原随云宽大的衣袍被海风扬起,如同蝙蝠的翅膀。原随云听着蝙蝠的尖叫,脸上寂寥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最终,他却轻蔑无聊似的笑了——方思明看呆了。原随云露出笑容的一刹那,他竟然有种幻觉:原随云只是一个鬼影,随时会烟消云散,因为他根本不属于这个尘世。

      “回去包扎伤口。你身上血味太重,蝙蝠一旦开始冲过来吸血咬人,你必死。”原随云向方思明伸出手。

      蝙蝠的尖叫声越来越吵。方思明迟疑一下,终于一瘸一拐走过去,把手放在原随云手里。原随云毫不客气,依旧是抓住他的手,猛然一拽,方思明脚下一飘,又被原随云揽着细腰扛上肩膀。原随云袍袖飞扬,运着轻功,如同巨大的蝙蝠从山巅滑翔而下。蝙蝠们黑云压顶一般,尖叫着追着原随云的袍袖,甚至直接撞在方思明身上。方思明被蝙蝠的尖叫声吵得头都快炸了,心脏狂跳不止。但随着周围灯火渐浓,人声渐繁,蝙蝠们总算纷纷折返。

      被原随云又一次扔到床上之后,方思明依然脑中空白,脸红心跳,耳朵里恍惚还有蝙蝠的尖叫声。他不敢相信今天他会失控到近乎失去意志失去记忆,更不敢相信一直折辱他的原随云竟然会找到他,又把他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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