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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烽火断无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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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烽火断无烟
方思明是在虎峪附近追上朱文圭的:寒风撕碎了纷飞成片的雪花,也把马身上出的汗冻出了冰碴。灰暗的苍穹下,一人一马穿过漫天的雪疾驰而来,最终停在了朱文圭的面前。
方思明身上的斗篷沾了尘土和血点,又附上了一层雪沫。兜帽下露出有些凌乱,一路赶来无心梳理的银白色长发。原本如玉的容颜憔悴了不少:因为连日不曾好好休息,眼睛里泛出了红丝,嘴唇干裂,不见血色。
方思明跳下马,上前拉住朱文圭的缰绳:“义父……”
“你怎么来了?”朱文圭回头怒喝:“翟天志,说,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把他绑在冰火寨吗?这个孽畜是怎么跑出来的?”
“孽畜”这两个字像鞭子一样把方思明抽得浑身一哆嗦。他现在连“逆子”“蠢货”都不算了。他想张嘴说什么,可是一开口,他便意识到自己此时若能出声,也一定是哭声而已。所以他反而咬住了牙,忍了片刻,把哽咽的冲动忍过去,才开口道:“这不关翟先生的事。是我在江湖上遇到的朋友恰好经过那里,他们……不知道义父的指示,才将孩儿放出来。”
方思明忍泪的模样又让朱文圭恶心了。他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一切都有价码。一切示好背后都藏着另一个条件,藏着即将发生的背叛。方思明怎么可能例外?他一上蝙蝠岛就音讯全无,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没有和原随云达成过什么隐秘的交易,原随云怎么可能让他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就不是和原随云,凭什么楚留香这种自诩侠义之辈会几次三番对方思明手下留情?
朱文圭最清楚自己的头颅值多少钱。那么多人要他死,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有背叛他的可能。方思明可能不例外!
朱文圭虎视眈眈地盯着方思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回到了您在冰火寨的营地,您的大帐里有破解地图秘密时写下的只言片语,我推测着,最后破解的结果,应该就是虎峪。”
朱文圭看方思明的眼神依然是满腹狐疑。
“义父,我来之前,听到了一些事情。更觉得不妥。铁衣堡的前任堡主铁孤城曾经对他的女儿说:‘我一看到那张地图,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对女儿的遗训里,提到了让铁云霜继续守护铁衣堡,却没有强令女儿寻回地图。可见,他们并不十分在意吴王的宝藏是否被人发现。请问义父是否真的在这山里找到了吴王的宝藏?”
朱文圭哼了一声。
“义父,虎峪离长城边塞那么近,不管是当年的元顺帝,还是后来的明朝皇帝,都会在附近驻兵的。吴王把财宝放在这附近,就不怕惊动附近的守军吗?还请义父三思。”
朱文圭听了,死死地盯着方思明。他现在更加不相信方思明对他没有二心了。方思明怎么可能知道虎峪的吴王墓是障眼法?就是靠猜的?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机?一定是有人帮他报信了!
朱文圭对着方思明批头就是一马鞭。方思明冷不防,也没有想躲,只不过条件反射之下还是转了头,总算没有直接一鞭子抽到脸上。但鞭稍隔着兜帽抽到了耳朵上,力道直接透进了颅腔里。人的内耳里有负责平衡感的构造。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方思明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连五脏六腑都飞快地转了起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朱文圭并没有在意他这一下是不是把方思明打得太狠了,反而扬起马鞭,指着后面一群噤若寒蝉的手下:“你们谁是方思明的内应?!谁给这个孽畜报的信?!”
方思明倒在雪地里,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这样难听的话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刚刚流出眼眶,就滴在了雪里。
许久没人回答,只听见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凄凉的啸声。
朱文圭抖抖缰绳,正要走,却不料方思明挣扎着从雪地上爬起来,带着他最讨厌的含泪的表情,又拦住了他的马。
虽然朱文圭打算不再理会方思明,恨不得立刻快马加鞭扬长而去,但奈何他的坐骑实在太驯顺通人性了。那匹马天生不喜伤人,眼瞅着自己要踩伤人了,轻灵地往边上一跃,只叫方思明扑了个空。
方思明知道自己劝不住朱文圭了。
“义父……”他跪在雪里,向朱文圭继续哀求,“若是义父一定要去寻找七星墓,可否让孩儿同去?”
看着方思明跪在风雪里瘦削的背影,姜疏、孟红雨、张全素几个人,不禁不约而同地兔死狐悲,后脖子一阵阵发凉。姜疏心里尤其忐忑,方思明和常羲就有那么一点点房顶上喝酒、小河边喂狗的交情,就被朱文圭猜忌成这样,他还偷偷照拂姜朗的后人呢,若是被朱文圭知道了,还不定把他整成什么德行。
姜疏看朱文圭半天都没让方思明起来,想过去扶他一把。可是他这边刚刚一动,张全素和孟红雨就一起咳嗽了一声,林清辉甩了他一个白眼。姜疏回过味来,刚刚朱文圭还在盛怒之下问谁是方思明的同党,谁在给他报信,现在出头,不是引火烧身吗?
没人说话,只有众人的坐骑时不时喷出一两声响鼻声。
(作者忍不住吐槽,朱文圭你个老王八蛋。明明就是有辣么聪明!你还不如你的马懂事!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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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宝和一队锦衣卫的精锐一起伏在掩体后面。一队人马正要从他们脚下的这座山坳经过,把耳朵贴在地面上甚至能听见隆隆的马蹄声。
原随云目盲,耳力远胜于常人。他早就听见朱文圭率领的一队人马正全速行进。他甚至听出来这支队伍前面派出一队精悍、弓马娴熟的武人打头阵开路,中间是众人拥簇的一队快马,最后是马车队,拉着辎重。
蝙蝠岛的林教头和一个锦衣卫军官各自端着一支西洋望远镜,在那堆人马中寻找各自的目标。
片刻后,锦衣卫军官过来禀报:“郑大人,那队人马中,为首是一个老者。头发花白,似乎还瞎了一只眼。”
“哼,还真来了。”郑三宝也听见了动静,忍不住非常鄙视地哼了一声。
林教头在旁边附和了一句:“那人周围跟着林清辉、张全素等人,确实很有可能是朱文圭。”
讲完这几句,他回到原随云身边站定,用只有原随云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了句:“不在。”
方思明不在队伍中。或者说,林教头没有在队伍中看见方思明。原随云心里依旧忐忑不安:这一次万胜阁倾巢而出,还跑到了瓦剌的地界。就算他们不被完全剿灭,这辈子也别想再次踏上大明的疆土。朱文圭必死无疑。
但是方思明到底在哪里呢?他已经前前后后派去了丁枫、沈教头等人去寻找,但是直到现在也没人能找到方思明的踪影。自从铁孤城死在万胜阁手上之后,整个塞北的三方势力竟然暂时中止了彼此地猜忌和争斗,一致对外,都在搜捕万胜阁的人。上次和方思明分别时,他在冰火寨的温泉疗养,身体弱得不得不终日昏睡,原随云都想象不出若是没人天天接应他,他怎么撑得下去。若是落在慕启明、铁云霜这些人手中,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对待方思明呢。
郑三宝并不知道原随云在想什么,他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原随云吐槽,说道:“但凡真龙天子,所求在于得天命,应人心,岂会在乎区区小财?李密占了兴洛仓,项羽占过咸阳城,最后天下不还是李渊、刘邦的。天下真有这么傻的人?为了拿到了一个前朝余孽的小小余财,连命都不顾了,真妄为太祖的龙子龙孙。让他来拿,咱家就怕他不来。”
原随云听见郑三宝的这番议论,心里默默叹了一句朱棣身边果真能人不少。
随着一支鸣镝腾空而起,土岗上埋伏的锦衣卫同时卸去伪装。大明朝里最新最好的火铳火炮,能运来的此时此刻都运到了这座山坳两边的土岗上。所有火器同时开火,火网如倾盆大雨一般瞬间覆盖了土岗中间的一队人马。不管万胜阁里有多少武林高手,也不管他们平时在民间、在江湖是如何耀武扬威,面对能突如其来、能轻易撕裂肉身的火器的攻击,还是抵不过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积雪被火焰化成了水,土壤被炮弹震上了天,中间夹杂着人和马的血肉模糊的残肢,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
打头阵的一队人马中,翟天志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后瞬间如同地狱的惨景。脚下的大地在颤抖,仿佛地震一般。
“何方逆贼,竟敢私通敌国瓦剌!还不束手就擒!”随着锦衣卫的呼喝声,几颗火铳打在翟天志周围的武人的脚下,溅起的土石打在人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生疼。翟天志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周围已经跪下了一圈人。
独木难撑大厦,这时候投降朝廷,怎么说也只不过走投无路。翟天志心安理得地跟着一起对向他们走来的郑三宝行了一个礼。
他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为了复兴墨家,而不是为了万胜阁效忠,所以他并非不仁不义;朱文圭对他素来猜忌,只不过是利用他制造各种机械,随时随地也会放弃他,所以他并非不知感恩;投诚时已是敌强我弱,大势已去,所以他并非怯懦。
“久仰三宝太监大名。”
“翟先生做事果然稳妥,果真把逆贼带到这里来了。”
他看了看站在郑三宝身后的原随云。促成他和郑三宝的这次合作的,就应该是这个人的手下吧。当蝙蝠岛或者极乐宗的人第一次来和他联络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但是,对方提出的条件着实是无法拒绝。
“皇帝要在北平营建新都,要把北平营造得超远南京,甚至超越汉唐之长安、洛阳。此等盛事,若是没有墨家弟子参与其中,岂不可惜。”
“营造有功便可扬名立万,甚至位列朝堂。”
“翟先生在万胜阁这么些年,墨家因此发扬光大了吗?墨家学问博大精深,可朱文圭只让先生制造有损阴德的武器和刑具。长此以往,墨家就不是兼爱非攻,而是草菅人命麻木不仁了。”
翟天志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劝诱和游说。为了墨家的将来,他不在乎背叛任何人,更何况是个连自己的义子都能随便猜忌、牺牲的朱文圭。
所以,他告诉来人,“请告诉你家主人和三宝太监。翟某一定尽力配合,把朱文圭引到他该去的地方。但其余的……呵,朱文圭对我并不十分信任,我也不可能多说多做了。”
前来接洽的白衣少年听了这话,嬉笑道:“好说。其余的我们也不强求翟先生做。”
翟天志看对方答应得爽快异常,疑惑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禀报给朱文圭?”
少年笑得眉眼都弯了:“我们可不怕你说,可是这种话,你自己敢说吗?朱文圭不会问你,‘为什么万胜阁这么多人,他们谁都不找,单单来找你?’”
翟天志哑口无言。
少年很是矫情地摸了摸额头上的痘痕,苦着一张俊俏的小脸,叹道:“我知道翟先生的苦楚,哪怕是比这个好很多的主子,我都恨不得每天辞职个七八次。何况是这一位。”
翟天志毕竟是刚刚背叛了旧主,有些心虚地跟在郑三宝身后。他知道这次万胜阁彻底完蛋了。万胜阁在中原、江南活动时,至多是卷入了过多的江湖纷争,这些纷争官府是懒得管的。至于在武当的行刺,最后让武当和蔡居诚顶了锅,万胜阁撑死是有嫌疑。但这次不一样。瓦剌和大明交恶,私入瓦剌领土,便是通敌叛国,格杀勿论,哪怕是建文遗孤身份,这次也不管用了。那群老臣们就算在同情怀念建文帝,也没胆量为叛国之人求情。从万胜阁的人走出大明领土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回不去了。
郑三宝挥了挥手,炮火停止,装备精良的锦衣卫如洪水一般从土岗上冲杀直下。
一片混乱之中,原随云听见了一声他很熟悉的惊呼。这人难道是……方思明?!
他怎么在这里?他会不会受伤?!原随云竖着耳朵,可是他再也没有听见第二个来自方思明的声音。
很快,没有死于炮火的万胜阁手下,也纷纷被俘被杀。
“报!”一个锦衣卫军官向郑三宝跑来,“朱文圭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原随云皱眉,问道:“那么,他身边可有一个银发青年?”
“没有。”锦衣卫军官回答道。他看原随云一脸疑惑,又问道:“这是什么人?”
“算是他的手下。”原随云回答道,“你再去仔细搜一遍,尤其是朱文圭身边,果真没有这样的人吗?”
军官领命而去,过了片刻又跑回来道:“原公子,活人死人我们都查过了,确实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原随云心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运气从来不曾好过。
原随云对郑三宝一拱手,道:“事出有变,真正的朱文圭逃脱了。不过他已是强弩之末,给在下三天时间,必提建庶人之头复命。”
林教头给原随云牵来马,两人带着几个手下,当即绝尘而去。
片刻后,郑三宝从“朱文圭”尸体的脸上撕下来一张人皮面具。他对着原随云的背影摇摇头:“哼,成了精的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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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总:我这不是运气从来没好过,是媳妇从来没跟我一条心过。蓝瘦,香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