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一场好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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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圭相信所谓“王者不死”：挺过了最艰难的年月，接下来就一顺百顺。
两片地图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纸张的材质、墨色、甚至纤维的纹理都严丝合缝。老旧的暗语完完全全和他熟悉的元朝末年江湖黑话吻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地点：北平往西北，长城脚下一处名叫虎峪的山岭中。
朱文圭意气风发地带着部众翻山越岭。一路上都是木叶尽脱人烟稀少的萧索景色，但朱文圭心里却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这么多年，他一直蛰伏着，一直在等一个转机。他需要上天给他一个大大的助力，让他一举摆脱不得不东躲西藏的困境，振臂一呼，夺取天下。上天已经亏欠他太多，全天下人都负他。他不相信上天还会继续薄待于他。
最近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好事：天不假年，人总会老去。当了皇帝和想当皇帝的人都特别怕死，因为他们若是撒手人寰，要丢下的东西比平常人多。向来不服老的朱文圭也不例外。但是幸好他新近得了一个药膳方子，这方子据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人返老还童。虽说朱文圭讨厌那汤药煮出来之后说甜不甜说苦不苦的奇怪香味，但那个方子的效果的的确确是显著的。他知道自己的视力从十五年前开始下降，听力从大概七八年前开始大不如前。但服用了这个海外仙方之后，他的听力和视力在一个月之内恢复了少年人的水平。
那方子是孟红雨和张全素在蝙蝠岛外截获的。按照孟红雨的分析，这房子是幽扶摇的手笔，有人趁着沧海发生混乱了岛上的秘方，打算拿到蝙蝠岛上去卖，结果没有和蝙蝠岛上的人交接上，最终便宜了万圣阁。
所以，现在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手下们到底在做什么：张全素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戏“木头脑袋”翟天志；姜疏如丧考妣长吁短叹，林清辉、孟红雨、鬼琵琶三个死娘们儿十分默契地一同抱怨冷风夹着雪花扑在脸上，冻疼了她们的皮肤，吹花了她们的妆面，然后开始“苦衷作乐”地交流起护肤养颜的诀窍。
连手下最不起眼的喽啰们也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悄悄抱怨着天气冷，肚子饿——而且只要发现朱文圭的眼神向他们扫过来，这群蝼蚁就立刻虚伪地噤声，表演出一副恭顺而认真的模样。
果然，人都是虚伪的，真正在乎的只有他们自己。除了他自己，不管是谁，关键时候任何人都靠不住。比如当年的方宁，哪怕小时候两个人互为对方唯一的温暖和安慰，长大之后的方宁照样和那群不理解他的伪君子一样，挑剔他做事的方法，轻飘飘说一句你这样做我无法接受，就立刻狠心转身离去，从此死生不复相见。从小养大的义子方思明，从小就甜言蜜语地说他只有义父，为了义父什么都肯做，但关键时刻照样是靠不住的懦夫。甚至朱文圭想到方思明含泪的眼睛就恶心。其他的手下，更是如此，跟着他也仅仅是处于私心——总而言之，天下人没有不负他的。
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能得到吴王的秘宝了。只要得到更多的财宝，他就能招募来更多的人马。到时候这些蝇营狗苟之徒为了名利富贵，为了不伤新招募来的人超过他们，也只能在面前拼命表忠心了。
那些不够得力、不够忠诚的人，他就不必留着了。方思明会死在冰火寨？那不正好吗！
“阁主，你看！”路上一直沉默的翟天志忽然出声了，“前面那些山石形成了乾卦‘或跃在渊’之相。按照地图上的说法，这附近就应该有七星吴王墓的入口了。”
听闻翟天志这样说，所有人或者下马，或者拿出了洛阳铲和探杆，恨不得把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枯树都翻起来看看。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在积雪下发现了一道平整的石门。
因为各种器械准备得都很充分，破开墓门进入墓室的过程虽然缓慢，却十分顺利。吴王墓里面雕刻着和冰火寨里完全一样的章纹。和冰火寨一样，这里的布置同样肃静威严：巨大平整的石板除了吴王章纹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矫饰。墓道平整而曲折，一直通向底下更神秘的所在。
朱文圭不禁暗自赞叹当年吴王做事的章法。兵败如山倒的多事之秋，也能有条不紊地把日后重新崛起的宝藏妥善藏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
一行人终于走到了主墓室。墓室入口处写着一行小字：“凡我后人来此，当为我燃灯安魂。”
朱文圭带人走进了墓室。墓室的四壁依然是光秃秃的石板，正中一个孤零零的祭台，供着神主牌位——当年吴王张士诚被朱元璋逼死，尸体是断然没法运到塞北来的。所以他的手下只能在这里供奉他的灵位。除了祭台之外，墓室其余按照七星阵的布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七组箱子。
朱文圭一挥手，让手下人打开其中一口箱子查看究竟。
那手下心惊胆战，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暗器还是珍宝，哆哆嗦嗦地去撬那箱子上的锁。这个时候，只听“咔嚓”一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不过是一口薄板木箱，而且木材因为经年累月地放着，已经开始粉化、腐烂。这人撬箱子撬得太猛，竟然把那箱板戳了一个大洞。箱子上的尘土和木屑纷飞，翻出来一股烟。尘埃落定之后，所有人继续大失所望，里面不过放着些破砖头、烂石料而已。
孟红雨眼尖，看见这一堆石头、砖头中间似乎藏着一团布，立刻兴奋地用短刀把它挑起来。那团布抖开之后，孟红雨却脸色大变，一脸嫌恶地又把那块布给扔到地上了：原来这不过是一条穿得破破烂烂男人的亵裤。
万圣阁的人大眼瞪小眼。
张全素嘴角微微抽搐，强行憋住笑，一本正经地提议道：“再打开别的箱子看看？”。
没人反对。于是众人各自一脸懵逼，继续撬别的箱子。有了第一口箱子的经验，众人发现那七组箱子就是七组垃圾桶的时候，都忍住了，没有抱怨也没有笑。
张全素百思不得起解：“看这些箱子的年头，应该就是吴王的手下亲自布置的。可是既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为什么只在这里放了些无关紧要的垃圾呢？”
朱文圭忽然想起来在墓室入口处的那句话。吴王张士诚要他的后人点灯供奉他。
“给张士诚的灵位点灯。”朱文圭命令道。
祭坛正中是一块灵牌，两边是造型颇为华丽的产自吴地的雕花枝状烛台。上面现成放着一根根插好的蜡烛。所有的蜡烛都被点燃之后，张士诚的灵位映着灯火，闪耀着“吴王张士诚之灵”几个金字。
朱文圭对着那只灵牌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任何线索。还有不死心的手下试图在七组箱子里寻找线索，可是找来找去除了又翻出来半本旧黄历，一只破褡裢，三双半筷子之外，什么也没有翻出来。
朱文圭一直盯着张士诚的灵位，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出幻觉了：因为灵牌上的金字似乎在流动。
“原来是这样！”翟天志一声惊呼，“灵牌上涂着一层薄薄的彩蜡。吴王让后人为他点灯。就是为了让灵牌前的灯一直点着，把彩蜡融化，露出本来有的内容。至于这些箱子，不过是障眼法。常听人说吴王宅心仁厚，若是盗墓贼进来，他也不打算伤他们的性命，所以只在箱子里放些垃圾、杂物，只要让他们空手而归就行了。老阁主，我们再等等看！”
诚然如翟天志所料，被灯火一烤，灵位上的彩蜡逐渐融化滴落，露出来灵位本来的模样：那是一块石板，周围是曲折华丽却断断续续的花纹，中间阴刻着一首乐府诗：
黄沙掩苍岭，七曜拂紫台
欲知当日事，昭君入瀚海
琵琶一曲断行云，舞袖胜过千军寨
可怜青山藏青冢，倾国倾城土中埋
这首乐府很像是外界流传的吴王七星秘宝的童谣，却多了后面的四句七言。
鬼琵琶凑过来，反复读了几遍，道：“怎么只是一首描写昭君出塞，安定边廷的诗？”
不对！朱文圭心想，张士诚花了这么大的心思，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他的后人留一首无关紧要的乐府诗。
琵琶一曲断行云……断行云……断云？断云剑？！
朱文圭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初看石板上的花纹觉得眼熟，这上面的很多花纹，和他之前的佩剑断云剑剑鞘上的花纹一样。当年，因为这口断云剑装饰了琵琶舞乐等图案，有些女孩子气，当年万福万寿园的金雪莲小姐，也就是现在的金老太太，看了很喜欢，他急于讨好万福万寿园，便把这口剑送给了金小姐。
他听说过那口断云剑来自于元朝大内，后来辗转与各路英雄手中，吴王张士诚也曾经对它爱不释手。而他自己到现在也还记得断云剑上的几乎每一个精雕细琢美轮美奂的细节。
朱文圭抽出一柄小刀，按照记忆中断云剑剑鞘上的纹路在石板上补全那些空白之处的花纹。
翟天志在旁边凑过去看，沉吟片刻，道：“我怎么觉得现在这个纹路，有些像关外的地图？您看，这是剑河，这是金帐汗国，这是瓦剌，这里是饮马河，这里是大青山……等等，大青山山麓之下，竟然画着吴王的章纹！”
可怜青山藏青冢，倾国倾城土中埋——原来如此，青山藏青冢，其中就埋藏着倾覆邦国的秘密！
朱文圭哈哈大笑。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张士诚当年一定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把宝藏藏在塞北，朱元璋的后人还是有可能倚仗朝廷的威势，把宝藏起出来。所以还不如把宝藏藏在蒙古部落的领地中。那里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朱元璋也好，朱棣也好，绝对不可能想到派人去瓦剌的领地寻找吴王的宝藏。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来人，收好这块石板，我们去关外！”
朱文圭出了吴王墓，带着一众人马，翻过长城，朝着比虎峪更靠西北的旷野行进。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一名绝色的妙龄女子正站在长城的城楼上，安静地目送这一行人渐行渐远。一身白色锦面昭君套裹住了她的全身，昭君套四面翻着一水儿纯白色的貂毛，少女的面容洁白如玉，整个人白莹莹得发亮，和四周围的积雪融成一色，只有兜帽下露出的几缕秀发和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是黑色的。
“义父果然没有料错。”苏蓉蓉从放在脚边的鸽子笼里捉出来一只信鸽，一边将手里的一寸长的小纸捻系在鸽子的脚上，一边自言自语道，“原随云钓鱼，朱文圭上钩。真真是有趣极了。”
苏蓉蓉扬起纤纤素手，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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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草原上，一片连营的篝火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和哀肃的劲风撕扯、搏斗着，就像在这荒野中驻守的人一样，稍微露出软弱的态度，就会被无情的风雪淹没。唐人边塞诗里“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日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绝非虚言。
宽敞的大帐里，上首坐着一位身着锦袍的贵人。从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含笑的脸上看不出年龄，也很难看出来他的喜怒，仿佛他永远是平静、淡然、谦恭有礼的。这位贵人看着坐在下首的年轻人，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道：“这几日和原公子畅谈航海术和造船术，咱家可是大开眼界。没想到无争山庄地处中原，少主却是一条海中蛟龙。”
原随云微微一笑：“三宝太监真是说笑了，随云见识浅薄，是看三宝太监有谈兴，才斗胆班门弄斧。我所知的，不过是如何在长江码头和近海小岛之间穿梭好勉强混得一口饭吃的伎俩。我的本事恐怕连南洋海面上的海盗贼寇都比不过，何敢自称蛟龙。”
郑三宝在鼻子里笑了几笑：“咱家看不懂原公子的心思。原公子这次若真的帮咱家平了塞北的烂事，甚至抓住真正的建庶人朱文圭，万岁爷必然龙颜大悦。到时候别说是赦免原公子在海上做的荒唐事、老庄主管教不严的失职，就算是拜爵封侯，来日位极人臣，也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
“随云散淡惯了。这次只求我的家人平安，其余万万不敢再做他想。”
“瞧瞧，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郑三宝笑着摇摇头，“你们这群江湖人呐，都是多年的鱼虾成了精。我看保不齐哪天你们能长翅膀。”
“但是有一条三宝太监一定明白：这次最要紧的是圣上想经略塞北和关外。更何况万圣阁中还有圣上能继续用的人。所以，对万圣阁必须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否则还要向天下人解释建庶人明明已经在中都凤阳寿终正寝，这次关外的到底是谁了。”
“这是自然。”
两人继续到了深夜。原随云从郑三宝的大帐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帐中。
“沈教头，丁枫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
“尚无。”
“还没有？”
这混蛋到底在搞什么鬼。原随云暗自骂了一句。
在江湖上叱咤逍遥了几年，现如今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冰火寨去寻找方思明，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让他好好安顿起来。可现在不行。他这次必须把朝廷哄好了，也必须让蝙蝠岛和朝廷的关联从此彻底断开，否则以后别说是保住方思明，连他自己还能不能睡个踏实觉都说不准。
“我现在走不开，也不可能走，你把能从这里调走的人都带走，从冰火寨一直到大青山，务必把方思明找到。”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一场好戏
